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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什么事吗?”

  阿紫不语。

  “病愈回到家来,应当高兴才是。”

  阿紫抬起头说:“父亲同母亲吵架吵得很凶。”

  连环一怔,对于大人的事,他一知半解,但可以猜想到,这一场争吵,一定要来。

  那一夜,那个侦探所拍摄的照片,想必已经到了香权赐手中。

  两个孩子默默无言。

  过一会儿阿紫说:“姐姐吓得哭了又哭,我没有。”

  是的,连环赞许地看她一眼,阿紫肯定是比较勇敢的。

  就在这个时候,连环听见父亲唤他:“连环,连环。”

  阿紫即刻站起来躲到大树后边去。

  一双黑白分明精灵的大眼睛在树叶掩藏下犹如受惊小鹿,不不,更像迷途的小妖仙。

  老连找到儿子,急急说:“香先生要见你。”

  他催着儿子到大宅去。

  连环不知自己扮演什么角色,一看到香权赐神色,便晓得事态严重。

  香某轻轻叫他坐下。

  黄昏的光线下,他的脸色好比灰土,本来容貌可算得俊朗的人,此刻不知恁地,左颊眼下一块肌肉不受控制地簌簌地抖动。

  一个人要受到极深切的刺激,才会有这种反应,连环深深同情他。

  香权赐的声音还算镇定,他背着连环,轻轻地说:“桌子上有两张照片,你去看看。”

  连环还是第一次进香氏书房,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房间,这么大的书桌,他如到了大人国。

  书桌上除去文房用具,就是两张放得极大的彩色照片。

  是那辆红色的跑车,照片在夜间拍摄,有点模糊。

  连环一见,知道必需置身度外,少年的他已经颇有一点城府。他抬起头来,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莫名其妙的样子。

  香权赐正细细搜索这少年脸上的蛛丝马迹,他暂时不得要领。

  他问:“认得这辆车吗?”

  连环摇摇头。

  “有没有见过它?”

  连环又摇摇头。

  香权赐凝视连环,“他们说,孩子不会说谎。”

  但是,连环在心中说,我不是孩子,而且,我不管闲事。

  他仍然维持着那一点点大惑不解。

  香权赐自问阅人无数,错不到哪里去,便叹口气说:“你同你父亲一样老实。去吧,没你的事了。”

  连环欠一欠身,轻轻退下。

  他的一颗心却跳得厉害,连环安慰自己:不要紧张,何必惊惶,不关你事,但是仍然害怕得一边脸都麻痹了。

  走到大堂,恰巧香夫人缓步拾级而下,叫住他。

  那美丽的女子嘴角仍然孕育着那个诡秘的笑容,衬着一丝血色也无的脸庞,七分凄艳,三分可怖。

  连环不由得退后一步。

  她向少年招招手,“你过来。”

  连环只得向她走近。

  “谢谢你维护我。”

  连环清一清喉咙,低声说:“香太太,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香夫人颔首,“好,好,我很感激你。”

  连环不想多说:“家父在等我。”

  他走近大门,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对香夫人说:“太太,你保重自己。”

  香夫人笑了,在楼梯口阴暗的角落,她的笑容似发出亮光,照明该刹那。

  连环离开大宅,松口气,回头望,只见灰色巨宅盘踞在黄昏里,像一只怪兽,天边夕阳映着片片橘红色晚霞,更使整幅风景看上去如一张超现实图画。

  老连问儿子:“怎么样?”

  连环看父亲一眼,不声张。

  “他有无给你看那些照片?”

  连环木然。

  连嫂不安,“可是有大事要发生了?”

  老连慰抚老妻,“不关我们事。”

  连环左右两手紧紧握住父母的手,他们才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女。

  睡到半夜,连环突然惊醒。

  他不能肯定哪一件事先发生,不可能是同时发生的,一定有先有后,要不他先醒来,才在万寂的深夜听见轻微的霹啪一声,要不就是这一声轻响把他吵醒。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披上外套,便自窗外搭住树枝走捷径落到地下,恰逢他父亲亦开门出来。

  可见那一声响并非如想像中轻微。

  父子俩交换一个眼色,朝大宅奔去。

  老连用力按铃,匆匆来开门的是阿紫的保姆,见是连氏父子,大怒,斥责:“吵醒主人家,谁负责。”她睡得那么近,竟什么都没听到。

  老连推开保姆,抢入屋内。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孩子惊怖的尖叫声,叫了一声又一声。

  连环什么都顾不得,冲上二楼卧室私人重地,看到小小阿紫蟋缩在一角落,连环急急把她拥在怀中。

  抬起头,看到香夫人倒卧在血泊中。

  连环自己吓得牙齿与嘴唇打架,抖个不停,却还来得及把孩子的头接在胸前,不让她看太多。

  老连也上来了。

  他很镇定,一步步向主人走去,“东家,把家伙给我。”

  连环这才看见香权赐站在主卧室门口,呆若木鸡,右手持一件黑色物体。

  受老连一喝,香氏的手一松,那件东西掉地上,被老连的脚一踢,踢到老远角落。

  连环这才看清,那是一把手枪。

  香夫人受的是枪伤。

  大小姐香宝珊到这个时候才醒来,她一推开门就被保姆推回,只听得她在房内尖叫:“什么事,什么事!”

  老连已经拨电话到警察局。

  香权赐蹒跚地走到一角坐下,一点也不反抗。

  连环想把阿紫交给保姆,阿紫拉着连环的衫角不放,连环没有办法甩手,只得一直把她抱着。

  他过去蹲在香夫人身边。

  香夫人忽然蠕动一下,连环看到她左肩上有一个小小鸟溜溜的洞,血就自该处流出来。

  连环忽然松口气,呵并非致命伤,他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把枪给我,”香夫人微弱地说,“把枪给我。”

  连环颤抖地答:“不可以。”

  “你这孩子,警察快要来了,说是走火,记住,是走火。”

  大家忽然明白了。

  香夫人分明是想保住香权赐,连氏父子同保姆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们夫妻的感情已荡然无存,她对他不忠,但甘于承受血光之灾,将真相隐瞒,也算互不拖欠了。

  他们三人不约而同点点头。

  香夫人松口气,闭上眼睛喘息,她美丽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更予人一种不属人世的感觉。

  这时候,天刚鱼肚白,警车号角的呼啸由远至近,越拔越尖,越来越高,终于停在门口。

  阿紫一直伏在连环的肩上,结果要保姆用力拉开她,她并没有哭泣。

  香夫人被放在担架上抬出去。

  她雪白脸庞溅有一两朵小小淤紫色血花,也许是连环的幻觉,他竟看到她微微地笑,他一定睛,她已经上了救护车被送走。

  连氏父子跟其他人一样到派出所录了口供,然后折返宿舍。

  连环一声不响,走进卧室,锁上房门。

  之后一日一夜,无论父母如何敲门,都不肯出来。

  第二天清晨,他觉得饿,于是走到厨房,开了一罐烤豆吃起来。

  身边传来一声咳嗽,是他父亲。

  老连给儿子斟一杯水。

  连环咕嘟咕嘟喝下去。

  老连不出声,默默注视儿子。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似自言自语般说:“香先生把保姆解雇,给了一笔可观的遣散费。”

  连环一怔,父亲可是也被开除了?

  “但是香先生令我们一家三口留下来看守大宅。”

  连环愕然,他们一家四口又往哪里去。

  老连有答案:“这件事结束后,他们夫妇大概会分手,香老板要带着大小姐二小姐到英国去入学。”

  连环缓缓抬起头,那美妇人呢?

  老连没有再说什么,他也斟一杯开水,一口气喝下去。

  那美妇将被逐出香宅,永远不能回头。

  连环黯然低头。

  老连说:“记住了,连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看守这幢大宅的工人。”

  连环答:“是,父亲。”

  老连放下心来,拍拍儿子肩膀。

  他虽然没有受过高深教育,却懂得尊重儿子的隐私,他让许多疑点埋在心底,没有提任何问题。

  香夫人伤愈后并没有再回来。

  闻说她已悄悄离开本市。

  香权赐带着宝珊紫珊两姐妹赴英的时候,连环站门口默默相送。

  大小姐哭得双眼肿起来,爱哭原是女孩天性。但阿紫紧紧抿着嘴,握着父亲的手,不发一语。

  连环帮父亲把行李送进车后厢。

  老连把车于驶走,阿紫忽然转过头来,透过后玻璃向连环摇手道别。

  连环不由自主追上去,嘴巴说再见,珍重,但没有发出声音来,好不容易止了脚步,发觉已经流了一腮眼泪。

  连环连忙擦干眼泪,怕母亲看见。

  香氏这一家人,这样富足,又这样一无所有。

  春天很快来临,连环与宿舍门外那棵树一样,越长越高,也愈是寂寞。

  大宅空无一人,连嫂天天过去打扫,她有次笑说:“大屋空无一人,怪吓人的,在楼下似听到楼上有声音,在楼上又如听到楼下有声音,每次匆匆忙忙,拭掉灰尘便赶回来,”她停一停,“谁要住那么大的房子。”

  老连每天把两架车子抹得铮亮,一点不偷懒。他常说,工夫是做给自己看的,最要紧是过得了这一关,工夫绝对不是做来敷衍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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