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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环又为自己强健高大的身体骄傲。

  老连在门口等,“怎么样,”他焦急问,“没事吧?”

  连环笑笑,解答父亲疑问。

  “真巧,香先生刚刚在昨天出门到英国去,屋里只余妇孺。”

  连环大惑不解,都说赚钱是为着享受,普通人满心以为一旦发财即可翘着腿吃喝玩乐,此刻连环却发觉香氏夫妇忙得连小年夜都不理,忙得连小女儿生病都无法陪伴,这又是何苦。

  老连当下说:“来,儿子,你妈弄了几味家乡菜,我们先吃起来。”

  连环忍不住问:“那大女孩怎么吃饭?”

  “舅太太会来接她去小住几日。”

  老连一边把菜端出来,一边数:“红烧狮子头、百叶结烤肉、葱烤河鲫鱼……”

  连环站在门口等母亲。

  幸亏不过一会儿,连嫂便满脸笑容地回来。

  今日大屋里,只剩香太太一个人。

  连环陪着母亲,闲话家常,连嫂说到过去比较困难的日子,有点激动:“……赶我们走呢,一点亲戚的情谊都没有,这也不算什么,原是我们不争气,不合打扰他,可是为什么前日又颠着屁股来向我们要东西,居然还涎着脸说:你们屋子风水好,沾到大宅的财气,善祝善祷起来,你说吃不吃得消。”

  连环只是微微笑,人情世故本来如此。

  老连自喉头发出一阵声音,表示“老妻你还啰嗦什么”,一边把半杯啤酒干掉。

  他伸个懒腰站起来,“年年难过年年过。”

  连嫂也说:“今天真够累的。”

  连环倒不觉得,他自小路散步到大路,本想打回头,却看见一部车子摸黑驶上来。

  小子十分警惕,他记得父亲说过,屋子里只有妇孺,来人是谁?

  车子是一辆鲜红色的跑车,驶近香宅大门,索性熄了车头灯,更使连环大奇。

  他光明正大地踏前一步,刚欲扬声,却见大门打开,一个苗条的身影闪出来,秀丽的脸容欢欣无比。

  连环张大嘴,那明明是香夫人。

  红色跑车主人一见她,马上下车,黑暗中只见两人紧紧拥抱。

  连环愣在树丛边,要过许久许久,才能醒觉到这一幕不是他应该看见的,这一幕是黑暗的秘密,这一幕应沉到海底里去。

  他这才懂得退到大树后面,一颗心“卟通卟通”地跳,要他用手大力按住胸膛,才能禁止着不让它自喉头跳出来。

  年轻的他紧紧闭上眼睛,莫名其妙,忽尔落下泪来。他请都猜不到,这位漂亮高贵和蔼的太太,竟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出卖她的丈夫,出卖她的女儿。

  为什么?

  为什么?

  他低下头,双腿发软,不能动弹。

  他要静一静,故此缓缓坐倒在草地上,发一会儿呆,抹去眼泪,才真正伤心起来。

  一切是个计划。屋主出差,佣人放假,阿紫送院,宝珊被亲戚接走,每一步骤都为着使那个陌生人可以熄了灯把鲜红色跑车驶上来幽会。

  连环有种感觉,阿紫将失去她的母亲,他真正替她担心。

  正在沉思,他听到树梢轻轻抖动。

  连环醒觉,抬起头,看到门外一棵高大的橡树丫叉上竞坐着一个人。

  那人双手持着一样仪器,看清楚了,连环认得那是一架长距离摄影机。

  电光石火间,连环明白了,这人是一名私家侦探,他在拍摄作证据用的照片。

  这么说来,香先生早起疑心,早有准备。

  香权赐与夫人邓玉贞的关系,原来已经名存实亡。

  每一个新发现都是个打击。

  天呐,今天是什么日子?

  静寂的私家路上一点声响也无。

  连环决定了一件事,他轻轻拾起几颗鹅卵石,出尽力,朝橡树上那个人扔过去。

  第一颗石于“啪”一声打到树身,那人醒觉,四处张望一下,仍不肯下来。

  连环生气,第二颗石子接着打出去,这下子击中那人的大腿。

  那人吃痛,险些摔下树来,摄影机幸亏挂在脖子上,不然还不跌得稀巴烂,他像只猢狲一样爬下树,窜几窜,消失在黑暗中。

  连环一口气还未消,他憎恨那辆明目张胆地停在路旁的红色跑车。

  他把手心中仅余一块较大的石头朝它摔过去,没想到车头玻璃应声而裂。

  连环有种痛快的感觉,随后又害怕,他是这样的人吗?因破坏而生快感是最危险的事,香家的事与姓连的他又有什么关系,何用他在这里展露悲与怒。

  连环拔足飞奔回工人宿舍。

  他坐在阿紫常坐的那块大石上良久良久,直到连嫂出来唤他。

  天一蒙亮,连环便跳起身来,掬把清水洗脸,即刻跑出去。

  第二章

  红色跑车已经开走,他略觉心安。

  一转身,看见香夫人站在他面前,连环吓一跳,随即涨红面孔。

  香夫人浑然不觉连环的尴尬相,只是说:“昨日真难为你了。”

  成年人真厉害,一点不动声色。

  她转身回屋,一半身子已经进门,才转头问:“昨夜你可有听见什么?”

  连环先是沉默,过一会儿才答:“昨夜我们很早就睡了,没有什么事吧。”

  “没有,”香夫人轻快地答:“没有事。”

  连环发觉他说谎说得与香夫人一般差。

  谎言,不是用来欺骗对方,而是用来欺骗自己的吧。

  下午,连环不管是过时还是过节,私自到医院去探访阿紫。

  轻轻推开门,看见小女孩呆呆坐在床上看电视动画片,一脸的寂寥凄清。

  连环敲敲门,引起她注意。

  阿紫反应奇快,即时转过头来,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看见连环,无限欢欣,“你!”

  连环觉得阿紫该刹那的神情同她母亲像得不能再像。

  连环压抑着复杂的心情,过去问阿紫:“你好吗?”

  阿紫忽然泪盈于睫,接着豆大的眼泪纷纷滚下脸庞,她搭住连环的肩膀,开始饮泣。

  她可是知道了?不不,她怎么会知道,不可能。

  那么,她可是有第六感觉,意味到有大事将要发生,因而悲切?孩子们的感觉一向比大人灵敏。

  连环发觉阿紫的热度已经减退,手心凉凉,他拿自己的手与阿紫的手相比,她的是真正的小手,连环可以把她的手完全包进他的拳头里。

  他愿意全力保护她,但是他没有能力。

  在命运大神面前,他可能比她还要渺小。

  连环低声说:“我得走了,家里等我。”

  阿紫懂事地轻轻点头。

  连环怕碰到人,他不喜讲话,更怕解释,世上最虚伪的便是人言,能维持缄默,他便尽量争取。

  他走得快,刚步下楼梯转角,电梯门打开,看到香夫人婀娜地走出来,相差不过几分钟。

  连环记得最清楚,她穿着件玫瑰紫色长大衣,映得肤光如雪,独自一个人,也含着笑,双目迷茫,有鬼影幢幢,明明欢喜,一会儿又悲切起来。

  连环大惑不解,一张面孔,怎么可以同时出现相对的表情。

  但是他怕香夫人看见他,不敢久留,一溜烟走下楼梯。

  一整个寒假,连环都躲在家中。

  连嫂催促他:“你怎么不出去玩,男孩子老关在家中容易生病。”

  老连在一旁笑,“再过几年,他找到女朋友,一心向外,你又会来不及哭诉。”

  连嫂一怔,脸色当下转白,仿佛那一天已经来临,她唯一的儿子留恋女色,一心一意供奉女方一家,对父母恍若陌路。

  连嫂喃喃地骂:“你诅咒我。”不再叫儿子找节目了。

  连环暗暗好笑,父亲有他的一套,这些年来,一直把老妻治得服服帖帖。

  快乐同权势及财富有什么关连呢,连环感喟。父母不过是一对最最平凡不过的柴米夫妻,才貌均不出众,运程普通,但是他们相敬相爱,生活何等逍遥。

  连环有种感觉,他不会如此幸运。

  老连见妻子戚戚然,便顾左右而言他:“东家还不回来,闲得慌。”

  “贱骨头。”

  “明天早上先去接大小姐,再接二小姐回家,寒假快过去,要准备功课开学。”

  “听说两位小姐功课都不大好。”

  老连忽然夸起口来:“叫连环指点她们一二、绰绰有余,呵呵呵呵呵。”他笑得不知多畅快。

  这也是连环勤奋向学的原因之一,读回来的学问属于自己,又令父母如此快活,何乐而不为。

  连嫂忽然说:“太太这几天都没有传我们。”

  老连沉默一会儿,站起来说:“来,我同你看看冰箱为何轧轧声如火车头。”

  那辆红色跑车如此嚣张,连老实的老连都看出多少端倪。

  第二天,连环伏在窗台上,看着父亲开车出去,把香家大小一个一个接回来。

  刚自窗台下来,连环听见“嗒”的一声,这是石子打到窗户的声音。他抬起头,探出身子,看到小小人儿站在楼下向他招手。

  连环不知多高兴,索性从窗口爬出,把近窗的树枝出力拉扯近身,像玩特技似抱着它搭到树杆,一溜烟滑到地上。

  阿紫却无欢容,她拂一拂大石上青苔,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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