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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芹从来都聪明懂事。”

  又骗过了母亲,没想到那么容易。

  他只希望能够快快骗过自己。

  一闭上眼,便看见融融的火光烧上来,先是他双手着火,眼看着十只手指头似蜡烛般融化,但一点不觉得痛,接着是他双目,除了红光,什么都看不见,他逃都没有办法逃,烈火终于包围他全身。

  他猛地惊醒,只见夜凉如水,满天寒星。

  他一直踌躇,没有去寻访湘芹。

  日子自动会过,并不难过。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连环因接到一个电话,心头一惊,才知道已打破多日的麻木,一时不知是悲是喜。

  他急急问对方:“你是区律师的医生,告诉我应当怎么办。”

  “区律师请你来一趟,由他付飞机票。”

  “我马上来,细节容后讨论,区律师还说了什么吗?”

  “他自觉病殆,想见两位远方的朋友,另一位是林湘芹小姐。”

  “林湘芹在纽约。”

  “我们已经通知她。”

  连环立即赶着上路。

  在飞机上,他忽然觉得眼涩嘴苦四肢酸痛,噫,知觉一一恢复,他好像又回到人世间。

  活下来了。

  下飞机出海关立刻叫部车子直赴医院。

  休息室中只见湘芹双目红肿呆呆地坐着。不见多时,她瘦了,看上去又沉实了。

  一见连环,她忙不迭站起来,浑忘前嫌,眼泪直流下来,连环前去拥抱她。

  一时连环只知自己要哀悼的实在太多,面孔搁在湘芹肩上,不愿抬起头来。

  “两位都到齐了。”

  湘芹连忙介绍:“这位是主诊医生。”

  “老区怎么样?”

  “请跟我来。”

  连环哀告地看着湘芹,不敢走进病房。

  湘芹在他耳畔说:“他能说话,脑血管栓塞,中风,左边身子瘫痪。”

  连环真想找个墙角蹲下痛哭,这个好人为何受此折磨。

  他深深吸一口气,跟医生进去。

  老区躺病床上,连环过去,握住他的右手。

  老区笑一笑,张嘴说话,连环把耳朵趋过去,只听得老区轻不可闻地说:“茶摩架……”

  连环忙不迭点头。

  “……目多点时间给自己,多在茶藦架下坐,陪陪湘芹……切莫自寻烦恼。”

  连环不住点头,另一只手掩住脸,怕病人看见他的眼泪。

  医生示意他出去。

  连环轻轻拍拍老区的手,只见老区满意地闭上双目。

  医生叫连环到休息室坐下。

  “区先生没有子女妻室……”说到这里,连最惯于说这一套的医生都觉词穷,叹口气,去斟蒸馏水喝,真正没有一项容易的职业。

  连环与湘芹神情萎靡地靠着坐。

  湘芹比连环早一日到,老区还不能说话,用右手在拍字簿上写:湘芹,聪明人,无谓争意气。

  湘芹看了,用脸伏在他胸前痛哭,看护把她拉开。

  多月紧绷着的神经忽然松下来,湘芹一时无法控制自己,没停过哭泣。

  医生过来,“你俩不如出去走走,吸口新鲜空气。”

  连环点点头,扶起湘芹。

  他这才注意到地上有薄薄一层雪,湘芹穿着厚厚男装长大衣,围着条手织围巾,脸容哀伤,比往日又小样一点。

  他们拂开长凳上积雪,双双坐下。

  连环问:“老区会痊愈吗?”

  “即使暂时无恙也要坐轮椅。”

  过许久许久,连环又问:“你呢,你好吗?”

  湘芹答:“还过得去,我升了职,你呢?”

  “我很好,我已完全痊愈。”

  湘芹抬起头来,不置信地看着连环,连环握住她冷冰的手,微微笑一笑。

  湘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心平气和的连环,连本来最最突出嘴角那丝若隐若现的不羁都消失无踪,湘芹呆呆地看着他良久,放下心来,轻叹一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她轻轻说:“我有一个做法庭新闻的朋友,他说,香宝珊已入禀法庭单方面申请离婚。”

  连环只简单地答:“香家不搞这种新闻过不了日子。”

  这次纯属运气,本来哪里有这样容易瞒过湘芹的法眼,但是她已经累了,又为老区伤心,根本不设防,听到连环的陈辞,忽然愿意相信。

  连环又过了一关。

  “我觉得很感动,老区病得这样厉害了,还记住我们两个小朋友。”

  连环不语,湘芹与老区一直有联络,老区自然知道他们分开的事。

  “我们回去听医生说什么,对,我有间酒店房间,你可以来休息,多久没睡了?看上去似有一世纪。”

  连环想一想,“差不多,你不声不响离开我好像恰恰一百年。”

  湘芹说:“你也并没有浪费时间呀,大概天天都得对着镜子练这些俏皮话。”

  “只要派得上用场,练坏了气也是值得的。”

  连环伸出手臂,把湘芹搂在怀中。

  湘芹穿得好不臃肿,骤看可爱得像无锡大阿福。连环十分满意,她将会是一张最坚固的锚。

  与医生谈了一个下午,了解到老区余生,不论还有多久,都得坐在轮椅上度过。他们约好第二天再来探访。

  医生说,世上有两种病人,一种想痊愈,另一种不想,努力想好起来的不一定成功,但放弃的必然能够得偿所愿。

  老区是前者,他们盼望他成功。

  回到酒店房间,连环忽然累得腿都抬不起来,和衣连鞋倒在床上,眼皮胶着,顶不开,湘芹在他身边说些什么,只余一连串模糊响音,真的精疲力尽,心力交瘁,立即要跌入梦乡。

  湘芹推他,“要不要打电话回家报平安。”

  连环鼓其余力,大着舌头,含糊地说:“明天我们即去注册结婚。”

  然后就睡着了,奇怪,一个梦都没有,静寂之至。

  一直到第二天他都没有醒来,错过探访老区的时间。

  湘芹没有等他,独自先去医院。

  老区的情况比前一天有很大的进步。

  他对湘芹说:“现在你可认识一个半边人了。”

  湘芹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你为什么没生子女?”

  “你不是以为有儿有女就有人推着轮椅服侍我寿终正寝吧,荒谬。”

  湘芹无言。

  “别担心,我有节蓄,可聘请特别看护照顾余生。”

  “我会常常来看你。”

  “连小子呢,他是比较没心肝的那个。”本来有,给妖女掏空了。

  “我在此地,”连环出现,“一转背就说我坏话,真不像个长辈。”

  老区想笑,但是笑这个表情十分复杂,由七十多条以上脸部肌肉组成,他力不从心,连环与湘芹只看见他歪了歪一边嘴角。

  连环蹲下来,“你还是休息吧,明天要劳驾你呢。”

  老区颤巍巍伸出右手,“可是要我做证婚人。”

  连环点点头,“我们决定在此地结婚,省时省力,简单庄严。”

  老区不住颔首。

  湘芹没有出声,中国女子三千年来的习俗:不说不,就是说好。

  “我同医生商量,希望他不会骂我们。”

  老区说:“我,我与他讲。”

  他俩独处时,湘芹问:“你是几时决定的?”

  “今日。”

  起床时才记起一件替换衣裳都不曾带来,刚在踌躇,发觉床头整整齐齐放着新簇簇的内衣衬衫袜子,分明是湘芹上街买的。

  他在那一秒钟决定求婚。

  急急淋浴梳洗刮了胡须清清爽爽赶到医院邀老区做证婚人。

  院方开头不肯应允,终于在五天之后,才放病人出去十五分钟,让他完成心愿。

  礼服与指环都是现买的,但是一点不马虎。湘芹的办事能力高,谈笑间一切做得妥妥帖帖。

  当日他们把好消息通知双方家长,并由他们出面,在报上刊登一段小小启事。

  过数日湘芹得到上司批准,予她衣锦还乡。

  她找到一只精致的银相架,把结婚证书镶好,小心翼翼放进手提行李里。

  她语气一点不似说笑,“这是所有为人妻者之法宝,遇到妖魔鬼怪,即可祭起护身。”

  连环摇着头笑。

  与老区道别时,湘芹蹲在他的轮椅旁絮絮不休,“不如搬回来同我们住。”

  老区泪盈于睫。

  “我们一有空就来看你。”

  “有了小孩就难有空闲。”

  “我们会一起来。”连环简单地应允病人。

  连他自己都奇怪,讲话会这样斩钉截铁,充满说服力。

  终于回到家了。

  连氏夫归兴奋过后,又似有点心事,欲语还休,老连终于趁湘芹在厨房帮忙,悄悄把连环拉至一角,低声说:“香家又有大新闻你可知道?”

  连环低头不语。

  “大小姐同徐少爷分开了,满市都谣传徐少爷会同二小姐结婚,这成什么体统。”

  连环笑了一笑。

  “连环,你想想看,香先生同太太待我们多好,我们人微力薄,竟一点帮不上忙。”

  想了很久,连环才说:“父亲,结婚与离婚都是很普通的事。”

  “什么话。”老连双眼瞪得似银铃。

  连环连忙补充,“对他们来说,不玩这种游戏,时间无法消磨。”

  老连想一想,虽尚觉不妥,却不再说什么。

  婚后生活尚算愉快,见面的时间并不很多,即使早回来,两人都有工夫要做,湘芹写新闻往往到深夜,电动打字机轻轻地轧轧轧,有时连环替湘芹做咖啡,有时湘芹帮连环调杯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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