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连环放学,步行回家,英文测验卷上拿了甲级,十分高兴,他吹着口哨。
“教我。”
连环一听,惊喜交集,转过头来,看到阿紫坐在大石上。
“你好吗,好久不见。”连环放下书包。
他看仔细了她,顿时一愕。
“阿紫,你的头发呢?”他失声问。
小女孩的长辫子已连根剪掉,只余三两公分,紧紧贴在头上,并不难看。但连环仍忍不住惋惜那一头好发。
“教我吹口哨。”阿紫若无其事。
连环关怀地问:“你有没有受到惩罚?”
阿紫终于点点头。
连环笑了,“但那是值得的,对不对?”
阿紫跳起来,“你怎么知道?”她也笑。
“有时我也希望可以把班中那个欺侮人的大个子揪出来打一顿,或是试一试不交功课,或是学抽香烟。”
阿紫问:“为什么不做?”
连环低下头,“你不会明白的,我同你不一样,女孩子可以放肆点。”
阿紫不甚了了,但是她问:“我们可是朋友?”
“是的,香紫珊,我们是朋友。”
连环与她紧紧握手。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辫子去了何处。”
阿紫答:“我把它们剪掉。”
“为什么?”又一个意外。
“令他们难过。”香紫珊清晰地说。
“他们是谁?”
“爸爸妈妈姐姐。”
连环摇摇头,“不,你不应使至亲伤心。你在世上所有的,不过是这几个人。”
阿紫碧清的双目注视连环,她没有听明白。
连环好奇地问:“你上学没有?”
“两年级。”
“呵,”连环赞叹,“功课好不好?”
“我从来不做功课。”阿紫斩钉截铁地说。
连环又笑,“你不介意的话,我教你做。”
几年后,连环为这个承诺后悔千百遍,但当其时,他心甘情愿。
这时阿紫侧起头,好奇地问:“连环,你为什么住在车夫的屋子里?”
连环莞尔,“因为我是车夫的儿子。”
“呵。”阿紫看样子很知道车夫只是下人。
连环调侃她:“你不是说,我们是朋友吗。”
阿紫重新打量他,然后肯定地答:“是,我们是朋友。”她转身回大宅去。
这回连环有点感动,小小孩子倒是有真性情。
第二天,他因另外一件事,见到了香氏大小姐。
在心中比较一下,连环觉得他喜欢阿紫多过她姐姐十倍百倍。
可是,连环失笑,香家大小姐又何用他喜欢或是不喜欢。
那日清晨仍然下雨。
连环走下小路,看见母亲一手打着伞,另一手提着书包,陪一个少女等车,这想必是大小姐了。
连环觉得奇怪,本来一向车等人,从来没有人等车,后来才知道,车子进了水,打不着引擎,所以迟到。
大房车终于驶至,只见那少女走向前,不小心一脚踩在水坑中,她立刻退后,撞在连嫂身上,连环眼见母亲脚步不稳,险些摔倒。那大小姐却还皱起眉头,犹自嫌女佣身手不够敏捷。
连环目睹一切,不由得伤了自尊心。
只见连嫂急急陪笑抬起伞遮着大小姐上车。
连环默默转身,冒雨大步踏着水去上学。
许多人不明白何以清贫弟子大半有出人头地情意结,不是当事人不会知道,受生活上细琐的折磨久了,若不是被它打垮你,就是你去打垮它。
连环知道大小姐叫香宝珊,适才离远一看,只觉相貌亦长得异常秀丽。如听父亲说,她平时举止非常斯文有礼,但是没有用,经不起考验,一遇小事,原形毕露。
沉默的连环想到母亲不知要受多少如此窝囊气才能算一日,更加沉默了,
那天放学,雨停了,连环走到大宅门口,去查看何以阶下会积水。
他仔仔细细沿着石阶探测一轮,发觉阴沟被落叶野草淤塞。连环立刻动起手来,清除一番,一下子水就流得干干净净。
他一头汗,正想回去洗手,却听见有人问:“你是老连的孩子吧?”
连环转过身子,看到一位穿便服的中年男子,便知道是此间的主人香权赐。连环当下不卑不亢地叫声香先生。
香某点点头,问他名字年岁。
连环一一作答,然后说:“香先生如没有事我先走一步。”
香氏十分和蔼。“老连有个好孩子。”
连环笑笑。
他义务通渠,乃是为着母亲,不是为了旁人。
老连放工回来兴致勃勃,同妻子说起东家怎么样夸奖他的儿子。
连嫂忽然明白了,看向儿子。连环与母亲的目光接触,笑一笑,连嫂忽觉心酸,是为着早上那一幕吧,竟被小孩看见了,替香家的女儿打伞,被嫌不周到,自家的孩子却淋雨上学,还要照顾大人,一样的年纪呢,不同的环境,奈何。
连环摊开功课,沉迷其中,不知有否意图寻找他的黄金屋与颜如玉。
也许他还年轻,不及想到那么多。
连嫂无限怜爱地看着儿子,希望他有朝一日,飞脱出去,做自己的主人。
连嫂的生活经验有限,她不知道,人其实很难真正自由,锁住人的,往往是那人自己。不知不觉,我们不是做了感情的奴隶,就是事业的婢仆。
连环功课认真,不过是为做好本分。学生本分是勤奋向学,做不好他会羞愧。
不知不觉,他早已背着这个枷锁。
世上没有真正自由的人。
秋尽冬至,连嫂正准备过节,忽然主人家来传车夫:“二小姐发烧,要进医院观察。”
连嫂愕然,老连满以为放假,一早出去会友,恐怕要待下午才能回来。俗云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老连长驻候教,从不偷工减料,今日要紧关头,他偏偏不在。
连嫂急得团团转,连环忽然站起来,“不如我去看看。”
“你会开车?”连嫂抢白他。
“香太太会开车,我背着二小姐不就行了。”
一言提醒梦中人,母子俩赶了去。
本来一屋下人,全体放假过年,香太太很镇定,笑笑说:“相熟医生出埠度假,为策万全,我打算把孩子送到医院。”
香太太把连氏母子领到楼上卧室。
连环也无暇欣赏美奂美伦的装修,对他来说,最美观最舒适的地方,永远是他的家。
大小姐宝珊站在梯口,一见连环,马上往后退,像是他身上带着无数细菌,又像是怕下人即野蛮人,会随时动粗,连环心中既好气又好笑。
香氏夫妇并不是那样的人,偏偏这位大小姐有这种怪脾气。
进到阿紫房间,连环不禁莞尔,这简直是米老鼠世界。
已经没有时间,香太太说:“请过这边来。”
阿紫躺在床上,双眼紧闭,眉目清秀,似睡着了,再也不能调皮。
连嫂帮她套上外衣,一边低声说:“手好烫。”
香夫人这才稍露焦急之色。
连环蹲下,连嫂扶起阿紫,使她伏在连环背上,连环拉着她双手,一下子就站起来,往楼下走去。
阿紫并不重,这小家伙也怕病来磨,连环暗暗好笑。
不过她手心真似两块融蜡,软绵绵火烫,连环不禁担心起来。
他又不敢加快脚步,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把阿紫抬到车厢,轻轻放下。香夫人坐到驾驶位,连环正欲退下,但听香太太说:“嗳,你不能走,连嫂,你在家陪宝珊。”
连环看一看那位大小姐,她站得远远,似个观光客。
奇怪,屋主人到什么地方去了。
没想到今日由太太开车,他坐在后座。
香夫人一直很镇定,连环暗暗佩服。几年前他也发过一次高烧,结果转为肺炎,连嫂痛哭失声,但香夫人似乎胸有成竹。
直到车停下来,她与连环一起来掺扶阿紫,他才发觉太太的手微微颤抖。
连环心中想,他长大了,也要像这位女士般懂得控制情绪。
香太太认识驻院医生,他马上出来抱起阿紫,笑曰:“唷,好重。”立刻抢进急症室。
香太太自然跟进去。
连环静静坐在候诊间。
玻璃门反映出他的坐姿,他打量起自己来。
手大,脚大,上半年买的裤子,下半年已经嫌短,脖子细细,头颅小小,简直奇怪。
有位同班同学曾对他诉苦:“女孩子们越大越好看,我们则越大越丑。”
平日连环对这番置评没有共鸣,亦不关注,此刻闲着,独坐又冷又静一股药水味的候诊室,看清楚自己,是丑,真丑,丑得不得了。
怎样搞的,平顶头长得似刺猬,粗眉大眼,有点凶狠相,连环低下头,不敢看下去。
这是大小姐怕他的原因吧,连环益发珍惜小阿紫的友谊。
香太太出来了,脸色较以前红润。
连环马上站起来。
香太太一点架子也无,把手搁在连环肩膀上一会儿,胜过万言千语。
她真是一位高雅的太太。
阿紫需留院打针服药,但是香太太有重要应酬,不能陪她。
连环愕然,对他母亲来说,没有什么比孩子更重要,想必是小家子小世界才有这种事。
连环独自乘车回家。
背上似一直驮着阿紫,小小身体,滚烫,软弱无力,全靠他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