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是注定的,你不用着急。”
连环等在电话旁边,一响,马上接过。
他不顾对方是否愿意说话,便轻轻说:“医生会尽力控制病情。”
那边过一会儿放下听筒。
连嫂问:“谁?”
连环答:“同学提我带笔记。”
又是除夕,连嫂忙着为两个家庭准备过年,工夫做到十足,却搞不起气氛。
没有人想过年,也没有觉得过年有什么重要。
满桌菜肴摆出来,只略拔动两下,一听见门铃,立刻跳起来去开门给医生或律师。
香紫珊向徐可立央求:“让我陪陪父亲。”
徐可立犹疑,“他不想见你。”
香紫珊推开徐可立,却被香宝珊拉住,“不准你去刺激他。”
“他也是我的父亲。”
香紫珊推开房门进去,徐可立与香宝珊尾随,阿紫走近。
香权赐缓缓转过头来,浑浊的双目良久才对准焦点,轻轻说:“你来了。”语气无限盼望。
徐可立马上知道他认错了人,阿紫却以为父亲牵记她,前去握住他的手。
香权赐看着她良久,忽然醒觉,拂开阿紫的手,“是你,走开。”
“父亲——”
“走开,”香权赐喘着气,瘦瘪的脸上泛起厌恶的神色来。
香宝珊连忙拉开阿紫。
只听得香权赐的声音说:“你不是我的孩子。”
房间里三个年轻人同时呆住,面面相觑。
这时区律师与医生一起赶到,示意孩子们出去。
阿紫脸色苍白,把徐可立带至一角,“父亲为什么说我不是他的孩子?”
徐可立见她一额汗,十分不忍,“你太顽劣,香先生气头上不上说过一次你不像香家女儿。”
“不,这次他的意思不同。”
“你不要无中生有。”
香宝珊在一边冷冷看着她,阿紫忽然忍受不了姐姐的目光,想逃出去。
区律师匆匆出来,“可立,快去把连环找来,香先生有事问他。”
徐可立立刻去办事。
区律师见到香宝珊泪盈于睫,香紫珊脸色煞白,不禁安慰她们:“不怕不怕……”说了两句,只觉空洞,自动停止,叹了口气。
徐可立回来说:“连环马上到。”
香宝珊悄悄问徐可立:“父亲为什么传一个仆人的儿子?”
徐可立用目光制止她。
连环来了,还穿着大学堂白衣白裤制服,他低头疾走,目光没有与任何人接触。
楼下的佣人们见到他,议论纷纷,交头接耳,待他走近,又即时肃静回避。
连环都不加以理会。
徐可立陪他走进香权赐的书房。
连环静静地坐下,满心悲哀,低着头握紧双手。
香权赐虽然斜斜地坐在安乐椅上,连环却觉得他是被看护摆在座位上,他颈项与手足俱已松软,好比被人弃置的一具提线木偶。
他动了一动。
徐可立趋向前去,“香先生,我先出去一会儿。”
香权赐挥挥手,示意他留下。
连环渐渐习惯室内幽暗光线,他目光只逗留在香氏身上一会儿,便缓缓垂首,不忍心细究。
他外型已经不大像一个人,皮肤干黑,戴一顶帽子,遮住稀疏的头发,双目深陷,声线模糊。
他开口了,讲的话叫两个年轻人讶异。
声音似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他说的竟是:“你们可晓得爱一个人,比那个人爱你为多,应该怎么做。”
徐可立莫名其妙,惊愕地看着他的恩师。
连环却猛然抬头,深感震荡。
香权赐似看到他俩不同的反应,颤抖地举起手,指着连环,“你说说看。”
徐可立大奇,这愣小子不可能懂得如此深奥的问题。
可是连环日来已想得非常透彻,他微微一笑,轻轻答:“我不会让她知道。”
香权赐如有顿悟,喃喃地重复:“不让她知道。”
连环又说:“她永远毋需知道,这纯粹是我的事。”
香权赐如醒醐灌顶,伸出手来抓住连环,悲哀地问:“我知道得太多?”
徐可立皱起眉头,用神聆听,仍然弄不懂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只见连环点点头。
过一会儿香权赐又问:“连环,你到底有没有见过那辆红色的跑车?”
除对香权赐之外,连环从来没有说过谎,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答:“没有。”
香权赐苦笑,“老老实实回答我。”
“没有,”连环按住他的手,“从来没有。”
香权赐得不到正确的答案,反而安乐了,他说:“连环,很好,你保护香家真的护到底,我会重重报酬你。”
徐可立猜想这是他们主仆间的一个秘密,故只静静在一旁等候。
“可立,”香权赐唤他,“厚待连环,尽可能帮他完成心愿。”
徐可立连忙说是。
香权赐垂下头,良久不出声,似失去知觉。
连环警惕地看徐可立一眼。
他们刚要召护士进来,香权赐的眼皮又动了动,他轻轻说:“她真美,她真美……”
徐可立隐约知道他说的是谁,连环却完全肯定,他转过头,轻叹一声。
为什么人类的记性,有时会这样残忍地好。
然后香权赐笑了,他说:“你们出去吧。”
两个年轻人退出房外,刚刚迎上一室金红夕阳。
连环同徐可立说:“我先走一步。”
徐可立十分喜欢这憨直的年轻人,“连环,有机会我们合作办事。”
连环笑一笑,到处都有机会,他不想与香氏的乘龙快婿发生太深切的关系。
他急急下楼去。
香宝珊出来问徐可立:“父亲与他有什么话好说?”
徐可立没有回答。
“我不喜欢这个人,他有一双野兽似的眼睛。”
徐可立笑,“你根本不认识他。”
连环打算自后门回宿舍,还未走到后园,就听见厨子跟女佣说闲话。
——“老连这个人真交了邪运,听说香先生遗嘱有他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区律师告诉你的?”
问得好,有智慧,真的,你怎么知道?
厨子咳嗽一声“你说,他们主仆之间,有没有不可告人之处。”
反而是女仆不耐烦起来,“有,他俩是多年失散的兄弟。”
厨子正要回嘴,忽然发觉草地上有个长长的人影,一抬头,看到连环擦身而过,他总算噤了声。
老连整日整夜在大宅侍候。
连嫂同儿子说:“林小姐明天来拜年。”
见连环没有反应,又说:“好几年的同学了,我们都很满意,总没听你说起湘芹家里有什么人,父亲干哪一行。”
电话铃又响起来。
这次连环不敢去听,倘若是那个人来打探消息,他都不知道怎么说好。
连嫂取过话筒,立刻笑起来,“湘芹,是你呀,我爱吃什么,嗳唷,你别客气,我倒做了你喜欢的菜,明天早点来,连环?”连嫂转过头来,“咦,他刚刚还在,是他父亲把他叫出去……”
连环躲到楼上,耳边仿佛还听到母亲絮絮之语。
“连环,连环。”
连环立刻自床上跳起来探出窗口,却杳无一人,树顶高且远,阿紫不在丫枝上。
母亲与湘芹已经误会了,倘若任她们误会下去,或是自己也加人做误会的一分子,肯定有害。
明天吧,明天与湘芹说清楚。
不爱她的话,不需要很大的勇气。
第五章
第二天傍晚,林湘芹高高兴兴上门来,正在感喟,第一次到这间小白屋来,才念高中,时间过得好快,而她与连环的感情,似毫无增长。
老连特意回来陪她客套一两句,又忙着过去。
连环说:“请上来一会儿,我有话说。”
连嫂怂恿,“去呀,湘芹,看他说什么。”一直笑。
湘芹却颇为了解连环,他不见得有好消息宣布。
她取过一颗巧克力,剥掉七彩糖纸,放进嘴中,随连环上楼。
进门便踏在一颗橡子上,一个踉跄,险些绊倒,不禁问连环:“要不要我帮你扫一扫地?”
连环却请她坐下。
考虑一下,他郑重开口:“湘芹,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湘芹“嗯”一声,她挑了一粒有馅糖,甜得发腻,卡在喉中,好不辛苦。
“让我们永远做好朋友。”连环语气十分诚恳。
湘芹看着他,没想到这样老实的人也这样会推搪。
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终于表态。
湘芹低下头,自然觉得被伤害了,一时间语塞。过一会,她抬起头,“连环——”
忽然呆住了,她的座位对着窗,适才一瞥之间,竟看到暮色苍茫间有一张小小的白面孔贴在玻璃上朝她眨眼。
湘芹听过有关老房子许许多多的怪异诡秘传说,不禁吓呆了,霍地指着窗外,“有人,我看到一张人脸。”
连环转过头去,“怎么会有人——”猛地想起,这一定是阿紫。
果然,阿紫的面孔又在树叶间一闪现,连环摇头笑她捣蛋,湘芹不知就里,吓得尖叫起来。
湘芹欲向连环求助,却看到他正在笑。
笑,笑什么?
笑林湘芹愚不可及?湘芹的悲愤战胜恐惧,抓起外套跑下楼去,连环已经把话说得再客气再明白没有,此处并非她久留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