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纪敦木得不偿失,原来他痴心妄想一箭双雕。
尹白说:“再不开车,我过去缆车站。”
小纪只得发动引擎。
途中纪君愁眉苦脸,尹白把脸别过窗外。
下车的时候,尹白心平气和地对纪君说:“你做得很好,我要是男人,我也选她不选我。祝你前途似锦。”
她加紧脚步,咚咚咚跑下楼梯,推门进酒馆,头已经有点昏,气促着向前冲,双眼一时不习惯由明至暗的光线,迎面与一人相撞,那人手持一品脱啤酒,泼泻一半,全都洒在尹白的夏衣上。
尹白并不分辩,看到熟人,连忙走过去,见台子上有一杯威士忌加冰,且不管三七二十一,取过一口气灌入肚子。
同事们为她的豪爽鼓掌。
尹白高声叫:“再来一个。”
她早已忘记是次聚会目的,可能是有人订婚,可能是有人升级,总而言之,单身而经济独立的妙龄女郎,即使不请自来,一样受欢迎。
那边厢有人笑说:“我们今天同心合意齐齐灌低沈尹白。”
尹白抱拳:“小妹有什么得失各位叔伯兄台之处,请多多包函,我先干为敬。”
众人有一分诧异,尹白平常相当有分寸,决不致豪放到这种地步。
不过尹白那时适可而止,笑道:“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她婀娜地没事人般走着直线离去。
街上黄昏夕阳照得她眯起双眼,尹白用手遮住额角,站了一会儿,倒不是为这一次挫折伤心,而是想到以后不知道还要面对多少类此大大小小的失意,难免气馁。
一辆空计程车停在她面前,她坐上去。
一进家门就忍不住进洗手间吐。
洗了脸,尹白躺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子象是要钻入地球中心的熔岩去。
她紧紧闭着眼睛,沈国武夫妇却误会她睡着了。
沈太太说:“这孩子,自小是这样,吃了亏,死忍死忍。”
沈先生却说:“嘿,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个杂种我一直看不入眼,果然,应到今日。”
沈太太冷笑,“一双贼眼的溜溜的在她们三姐妹身上转,幸亏只三个,倘若有七姐妹,难保他的眼珠子不掉出眼眶落在马路上。”
沈老三说:“你放心,我的女儿可爱,不怕没人爱。”
“沈国武,我完全同意你的说法。”
两夫妻替尹白掩上门出去。
尹白听得清清楚楚,也许父母是故意要她听见,也许他们明知她没有昏迷。
尹白淌下泪来。
她终于昏睡过去。
沈太太仍与丈夫讨论同一问题:“不知道那个纪敦木会不会追到台北去。”
“老二会打断他的腿,你没看见?他们两夫妻管女儿比我们管得严多了。”
“也许台青自己愿意。”说来说去,是替女儿不值。
“得了,三个女孩子当中,最笨的是我们尹白,人家台青与描红不知多精灵。”
沈太太微笑,“那必然是象我:广东人,梗直倔强,有一句说一句。”
沈先生凝视妻子,接下去,“一上来就交心,热情真诚。”
“说得太好了。”
“好人难做,不做不错,多做多错。”
沈太太说:“尹白还要把描红接出来呢。”
“她不接她,老大也决定要送女儿出国留学。”
沈太太有点困惑。
平日看尹白,嘴巴夸啦啦,站出来有型有格,但象本市一切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品德学识固然没有话讲,可惜智力发展不平衡,完全不懂得转弯,也实在太讲原则,动辄拂袖而去,自尊心放第一位,那是必定要吃亏的。
光是看她们三姐妹吃一顿西菜就知道高下立分。
尹白顾及全场,一道道菜征询意见,台青并不与侍者交涉,只叫姐姐代为吩咐,尹白傻呼呼不计较,保姆似服务到底,外人看了,只觉得台青矜贵斯文,尹白粗犷强壮。
一边描红按兵不动,尹白叫什么,她照样来一份,停睛留意尹白用那一副刀叉匙羹,暗中学师。
尹白照样在那里挥洒自如,娱己娱人,根本不知道人家心肠九曲十三弯。
沈太太叹口气,“不过,傻人有傻福。”
沈先生问:“谁傻?”
“你。”
“我?”
“去睡吧,假期过去了。”
第五章
第二天早上尹白一照镜子,吓得以双手掩住嘴巴,免得失声尖叫,眼袋,她看到脸上长出眼袋来。
女友同她说过,皱纹雀斑这类东西,一旦出现,就立地生根,发扬光大,再也不会消失。
尹白怔怔在洗脸盆前站半晌,简直万念俱灰。
“喂,”父亲夸张地叫她,“顺风车十分钟后驶出,小姐,你准备好没有。”
太不值得。
感情生活使人容光焕发是一个谎言,那一点点满足象一只钩子,似中可加因毒,刚吸开头,的确精神一振,事半功倍,日后上了瘾,服食量增加又增加,也不过只能维持一般状态,然后每况愈下,沦至不能自拔。
索性戒掉它。
一个早上喝了三杯咖啡尹白犹自坐立不安,这是瘾君子都经历过的痛苦。
近两年来她习惯了纪君八点四十五分的问候,从今日开始,突然中断,茫然若失。
她又再叫多杯黑咖啡。
生活真不是一块蛋糕。
下午,她收到一封信。
字体娟秀,在本地寄出,拆开来一看,足足三四张纸,厚叠叠。
谁会耐烦写这几千字?尹白纳罕地先看署名,只见签着小小台青两字,她立刻明白了。
这是台青的说明书,在离开香港之前已经写好,大抵在飞机场寄出。
尹白温和地把信搁下。
其实一切解释都是不必要的,尹白早已做出适当的措施,在类此情况下,决不可以被动,一定要主动作出取舍。
看不看这封信都已经不重要,她决不会迁怒于人。
尹白曾见过失意的女人与全世界全人类过不去,帐算到姨妈姑爹头上,怪这个怪那个,怨绝人环,其实不过是她本人学艺不精。
尹白喝着黑咖啡,一只手按着脸上新长的面疮,一只手终于取过台青的信,读了起来。
台青的中文水准无懈可击,自白书写得似一篇散文,用字简单,文句通顺流畅,看得人舒服,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讲了一清二楚。
她并不打算接受纪敦木的追求。
尹白吁出一口气。
最后台青写:“倘若我们仍是好朋友象从前那样,请你挂一通电话给我,从今天起,下午六时到九时,我不准任何人用电话。”
台青认为尹白与纪君仍有挽回余地。
说得太严重了。
尹白不打算给任何人看到这封信,她把信送进碎纸机内切成一万条。
“嗳你。”
尹白抬起头来,她不认识这个人。
那个人却笑起来,“你欠我半品脱啤酒。”
尹白陪笑,“我不明白。”
“哦你忘了,让我提醒阁下,昨天是我加入贵公司第一天,同事们为我在鹰狮庆祝,您一进来,就与我冲撞,打翻我手中啤酒。”
尹白大悟,“原来是你,你要赔我一条白裙才真。”
他看着她,“你叫沈尹白是吗。”
“尊姓大名?”
“韩明生。”
“你是韩明生。”尹白好不意外,“你就是应聘来重新修订赤地角机场计划的顾问团团长。”
“你说得对。”
尹白没想到他那么年轻,而且,外型完全似中国人。
与纪敦木刚相反,纪君着上去象西方人多。
尹白笑笑,“很高兴认识你,祝你工作顺利。”
“嗳,那啤酒。”
尹白很明白这是要求约会。
“改天,”她说:“改天我加上利息还给你。”
今天实在没有心情。
女同事在尹白身后笑道:“韩明生未婚。”
“又是欧亚混血儿。”尹白嘀咕。
“这是大都会,你怎么可能要求整条村都同姓同宗。”
“英国护照?”
“是。”
“你怎么知道?”
“人事部给我的消息。”
尹白笑,“还等什么,还不快追上去。”
女同事说:“今年不晓得轮到谁,去年新闻组姓欧的助理新闻主任才厉害,一位留学生不过进来拿一点点资料,嘿,三下五除二,就给逮住了,立刻结婚办移民手续出国定居,从此脱了苦海。”
尹白笑着回座。
她赶着下班去办私事。
尹白一连拨几次电话到台北都不通,足见台青真是个小滑头,好话先说尽了再讲。
到八点半才接通,尹白听到她声音便说:“是姐姐,加拿大校方有无消息?”
台青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尹白这才明白什么叫做助人为快乐之本。
“有消息我马上通知你。”
“好,我们下次见面才详谈。”
“姐姐。”
“什么?”
“谢谢你。”一谢数用。
尹白只得大方到底,“好姐妹免提这些。”
牺牲得这样壮烈,尹白觉得光荣。
但是为什么耳朵边听见小小声:“真笨,钻进这种圈里去”?
“母亲,”尹白问:“可是你同我说话?”
“没有,”沈太太凝视她,“是你自说自活。”
尹白不语。
一家子受的都是英式教育,说话沾染了那种点到即止,各人自津之含蓄,若不用心,再也听不出端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