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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稍后尹白要出去,台青追上说:“姐姐,我想你陪我去买一部打字机。”

  尹白淡淡地答:“我有约,不如让描红同你去,正好练习广东话。”

  台青顿时无言。

  描红在一边咕哝:“一个电话,自然有人送了来。”

  尹白不再做保姆,自顾自出门。

  她与韩明生在一个古玩拍卖场所碰头。

  她轻轻到他身边坐下,他看见她,向她笑一笑。

  拍卖员正在介绍手中一件玉器:“这件玉觥作犀角形状,口缘琢的雷纹一圈,器身遍布浮动的流云纹,三只浮雕的金螭,生动活泼地攀沿在酒觥上,整件作品十分精细,色泽温润亮丽。”

  尹白轻轻叹口气,“玩物丧志。”

  韩明生轻轻答:“你放心,我无物可玩,我无志可丧。”

  “那很好,很适合我。”

  他们转到另一个地方去喝茶。

  尹白看餐牌选食物,一边读出来:“格雷伯爵茶,玫瑰花瓣果酱……韩明生,我们前生莫非做过什么好事,今生有这般享受?”

  韩君聪慧地答:“尹白,并非你做过什么,或是没有做这什么,一切纯属运气。”

  真的,运气。

  “你仍欠我半品脱啤酒。”

  “此刻就还你。”

  “欢迎欠到来生。”

  尹白竖起一角眉毛,这不像韩明生,这像纪敦木。

  “你倒想。”

  韩明生按住她的手,恳切地说:“再让我欠一会儿。”

  尹白垂下双目,长睫似蝴蝶翅膀般震动,像是考虑良久,然后说:“好吧,再欠一刻,然后非还你不可。”

  一整个下午尹白都维持那种愉快的感觉。

  家里没有人,她取出一大叠信纸壳,疑了一封简短明了的英文信,逐封用打字机写:“沈小姐,假如有一位沈小姐的话,请尽快与香港沈尹白沈描红沈台青联络,附上族谱一份,阁下芳名已用红笔圈出,我们三人用蓝笔代表,盼望姐妹通个消息,维系亲情。”

  她附上详细电话地址。

  一边做一边吐吐舌头,哄她们的,什么亲情,见面不到三天就争男孩子打架哭闹,十分不堪。

  但,打死不离亲兄弟,自己人没事在家无聊鬼打鬼是一回事,一遇外侮,立刻手拉手团结起来。

  这是真的。

  尹白正把寻访得来的海外地址打在信封上,描红与台青双双返来。

  两人四手合捧一盒东西,尹白一看,就知道是一具两重电动打字机。

  两人一起出去办过事了,瞧,到底是自己人。

  “姐姐在打什么字,”台青搭讪地过来,“要不要帮忙。”

  尹白睨着她俩。

  描红却道:“尹白,本市有那么出名的一条街,你都没说过。”

  尹白纳罕,“什么街?”

  “我们去逛上环一带,经过货仓,见工人操作,便停下观看只听见他们嚷嚷‘去仆街,去仆街’这是哪里的一条大街,叫人争着去逛?”

  尹白先是吓一跳,随即睁大双眼,看着她俩。

  台青说:“我也是第一次听到,咪野仆街?亨朋冷都仆街?”

  尹白憋得涨红面孔,终于忍不住,笑得打跌,笑得弯腰,笑得流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唉呀呀,这的的确确是香港街知巷闻的一条街。”

  这下子可报了仇了,强龙不斗地头蛇,尹白得意洋洋,任凭两个妹妹调皮,还是给她讨到便宜。

  但是尹白随即想到她快要离开这块土生土长的地方了,内心不禁一阵黯然,世上还有哪一个角落可以穿着香奈儿的时装走进中药铺买一剂清热茶叫伙计代煎了喝下?

  有一封信要寄到马达加斯加,台青拆开纸盒取出打字机,插上插头就替尹白打好信壳。

  描红发觉她起码多一样技能待学。

  原来不是秘书才会打字的。

  姐姐妹妹懂的都那么多,她非得拼命学习不可。

  尹白把联络表姐妹的计划说了一遍。

  台青问:“打算与她们做笔友?”

  “我想知道她们的生活情况,她们父母开始组织家庭的时候经过些什么困难,还有,当初是什么促使表叔们迁徙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描红说:“只余我父亲留在原地。”

  尹白说:“那是他伟大之处。”

  台青说:“华侨也很勇敢乐观,去到哪里都开枝散叶,石头里都种出花来。”

  真的,尹白数数手中的信,一封寄到文莱,另一封到墨尔钵,一封是三藩市,最后是马达加斯加。

  尹白小时候还见过表叔伯的贺年片,奈何渐远渐无书,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琐事,成年人很难滔滔不绝互诉衷情,越不说越没话说,冷下来就变成这样,终有一日,姐妹街上相逢而不识。

  不,一定把这些信寄出去。

  尹白说:“我们去拍张合照,附在信上。”

  “对,一张图片胜过千句文字。”

  描红问:“这几个地方,哪一个最好住?”

  尹白答:“文莱的苏丹是全世界最有钱的人……”

  沈太太听到她们聊天,站在一旁,三个女孩子有一个角度象得不得了,沈太太一时间胡涂了,有点分不清哪个才是她亲生的女儿,一个,抑或三个都是,她定一定神,尹白象有微褐色皮肤,沈太太又似看到自身,时光倒流,去到少年十五二十时。

  一晃眼已是中年人。

  人生如梦。

  这时候尹白转过头来问:“妈妈,描红问你有无姐妹。”

  沈太太摇摇头,“十分遗憾。”

  “台青有两位阿姨,描红有一个姨妈。”

  忽然之间,尹白把中国人所有亲戚的称呼研究得一清二楚。

  台青笑,“他们的子女也是你的远房表兄弟姐妹。”

  尹白侧着头,“爸爸的哥哥的太太的妹妹的孩子,一句话说得完,不算太远。”

  沈太太笑道:“你们先把姓沈的姐妹找齐了再说吧。”

  她们到照相馆拍照片,全体白衬衫,头发尽量留一个样子,在长登上一坐,摄影师先看呆了。

  描红与台青叽叽叭叭说着普通话,尹白指挥她们双手叠在膝上,双目往前看。

  摄影师便知道尹白最大。

  宝丽莱样照出来,三个人争着看,深觉满意。

  摄影师说:“加些胭脂。”

  尹白便取出一管口红,大家抹一点,拍了好几个款式,约好三天后拿。

  归途上台青一直说父母来了之后怎样怎样,描红觉得不是滋味,脚步渐渐堕后。

  尹白转头找她,轻轻说:“我说过照顾你,一定照顾你。”

  照片效果奇佳,尹由连忙多印一打,方便描红寄几张回家,尹白在照片后逐张注明:右起尹白描红台青,附在寻人信内,丢进邮筒。

  这个时候,尹白己经习惯与妹妹们同住,听着匀净细微的呼吸此上被下,当作催眠曲,睡前又可以胡说八道,就算看杂志小说也能交换意见。

  孤独多难受。

  这段期间计划有变,台北的沈锦武忽然有要事缠身,不克来港,在电话中同兄弟交待了大半个小时,着他带着台青上路。

  尹白第一次看见台青的脸色转白。

  她接过电话说下去,双眼中泪花打转。

  尹白很关心,问母亲:“台北有事?”

  沈太太无奈:“你二伯伯有外遇,事情拆穿了,在纠缠中。”

  “嗄!”

  描红也听到了,怔在那里,没想到无忧无虑的台青会突遭家变,可见人的幸福永远不能完全,不禁心平气和起来,跟着又同情台青。

  “二伯伯竟是那样的人!”

  沈太太当然不便直评、附和、或是反对。

  “是不是因为多赚了一点钱?”

  沈太太更不能回答。

  尹白看见台青拿着电话边说边落泪,泪珠儿一串串滴下来,且用手捂着脸,尹白去拿一盒纸手帕放在台青膝上。

  终于讲完之后,台青嚎陶大哭,描红绞了热毛巾替她擦脸。

  尹白问:“愿意倾诉出来松弛一下吗?”

  台青抽噎说:“母亲离家出走口宜兰娘家去了,舅舅们要叫父亲吃官司,要不拿武士刀砍他。”

  描红吓一跳,退后一步。

  尹白忙说:“这些都是气头上的话。”

  “原来父亲一早有个情人养在外边,我早已添了两名弟弟。”

  尹白像听天方夜谭一般,半晌才问:“多大?”

  “大的五岁,小的两岁。”

  也是尹白与描红的弟弟呀。

  描红说:“我的天。”都是接吻跟旧情绵绵这种风气惹的祸。

  “父亲要同母亲离婚娶另外一位太太。”

  描红轻轻说:“那你落了单了,同我一样。”

  尹白看描红一眼。

  “二伯伯不陪你去加拿大?”

  台青摇摇头,“他说我已经二十一岁,有福自享,有祸自当。”随即又哭泣起来。

  尹白没想到这两句成语可以这样改造,倒是开了耳界。

  沈太太来叫,“台青,出来喝一杯宁神茶。”

  尹白跟描红说:“人有旦夕祸福。”

  描红大惑不解,“那么幸福的生活竟不好好珍惜,我父母在牛棚里吃尽苦头尚誓死相依为命。”

  尹白叹口气。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为什么要两个太太,表示什么?”

  “描红,不要紧张,不过是很普通的事,台北香港上海都天天发生,不必多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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