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怕尴尬,有什么关系?”小云大惑不解。
小女孩还不知面子为何物。
蓓云说:“况且,我已不能爱第二个孩子,我全副精神已放在你身上。”
小云看着母亲,勉强笑道:“妈妈每次这样说,我都觉得有沉重压力。”
“什么?”蓓云几乎没跳起来。
“我怕你对我的期望过高,我做不到你预期中那么好,使你失望。”小云的声音低下去。
蓓云十分震惊,“我可从来没有遇过你上进。”
小云冲口而出:“可是自你眼神表情中我看得出你付出多,期望亦高。”
我的眼神,蓓云伸手去摸自己的眼睛,真有这种事,她无意中已经给女儿无限压力?她还一直以为做她的孩子最最自由逍遥,因为她这个母亲至通情达理,没想到小云另有感受。
小云看见母亲脸色骤变,连忙救亡,“你仍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
“别给我同情分。”蓓云勉强地笑。
“妈妈,我肯定你会爱弟弟。”小云与她父亲站同一阵线,“爸爸希望得到你支持。”
蓓云苦笑,“再来一次?我是那种至讲亲力亲为的人,三更半夜起床数次喂奶到天明,我不信任机械人,太辛苦了。”
“嘘,妈妈,当心爱玛听见。”
爱玛早已听见,嘟嘟嘟走过来,“我承认机械助理良莠不齐。”
蓓云苦笑:“有些太太最倚赖机械人,又有些把孩子交给政府育婴机关,我却不舍得,当年请了长假照顾小云,不但筋疲力尽,经济上损失也实在不菲,至今犹有余怖,不能再来一次。”
爱玛点点头,“这是你的心理障碍,你不该将不能承受的压力加诸己身,一个人应当量力而为。”
小云讶异,“爱玛,你多么智慧。”
爱玛又嘟嘟娜退下,它比许多真人更知情识趣。
蓓云对女儿说:“我不是抱怨,对你,再苦也是责任,我只是不愿来第二次。”
小云看着母亲一会儿说:“只是责任,不是乐趣?”
蓓云拍拍女儿肩膀,“将来你也会有孩子,个中滋味,自然有所了解。”
小云笑答:“胡小萱说她才不会要孩子。”
这么早已经谈到成年后的大事了,后生可畏。
“你呢?”蓓云十分关心女儿前途问题,趁机发问。
“我很喜欢小孩,但是,我同小萱说,这件事要稍后再谈,而且,妈妈,我想我不会像你那样亲手带,太耗精神了,不如与先进设备分担任务。”小云把事情分析得头头是道。
蓓云莞尔,理论同实践一向有个很大的距离,只是她不想过早扫小云的兴,这个问题直押后再讨论。
“爸爸问,他几时可以回来?”
呵,现实问题永远逼人。
“爸爸说,你是爱他的。”
电话铃响了,蓓云中止与女儿对话,揿下按钮,只听得那边说:“一0三三号复电。”
蓓云呆住了,做不得声,他不可能知道她找过他!
“你找我,定有急事。”
他又从何处获得她的通讯号码?
“要不要出来谈谈?”
蓓云清清喉咙,“现在,现在我走不开。”
“关住自己,没有好处。”他轻轻的说。
刚在这个时候,小云过来问:“妈妈,是胡小萱找我吗?”她冒失地取过话筒。
蓓云抬起头来。
小云说:“咦,没有声音,一定打错了。”
或许,只有她才听到他的声音。
蓓云发呆,她始终怀疑年轻人并非真的存在。
“妈妈,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爸爸见时可以回来?”
蓓云脱口说:“这原是他的家,他要回来,即可回来。”
门铃响起,自有爱玛去开门。
机械人的感应器不一定靠得住,时常有开错门的事件发生,蓓云急急问:“谁?”
爱玛答:“余小明与他父亲。”
“呵,请进来。”
余小明长胖了,笑嘻嘻,衣着脸容也算整洁,见到蓓云,亲热地迎过来拉手。
蓓云忙道:“余先生你身子不便,就不用客气了。”
余君已大腹便便,动作比较缓慢,“我特地来道谢。”
“生活已改善了吧?”
“好多了,顺带有好消息要告诉你,小明的母亲已决定回家。”
蓓云一听,由衷地替他高兴,“那真的太好了。”
余君略为腼腆,“家里少了她真差天共地。”
不知怎地,在这个当儿,蓓云忽然想起一部叫《镜花缘》的书里记载的故事。主人翁漫游到女儿国,那里的男人,留着胡须,但是主持家务、绣花,并且怀孩子。
蓓云此刻的感觉突兀,她可以接受女儿国里的陌生人,但不是她丈夫周至佳,她的神情因此呆滞起来。
而余君却以为她疲倦了,生活好转,他比较识趣,于是说:“巫女士,我该告辞了。”
蓓云站起来,“真高兴你们一家团聚。”
“我们一家四口自会努力重组家庭,多谢你在患难之时帮助我们。”
“举手之劳耳。”
余小明一直亲密地依偎在蓓云身边,蓓云隔一会儿摸摸他的额头,他只比小云小一点,但小云比他成熟许多,已俨然一个小大人样。
蓓云忽然怀念小云幼时天天坐在母亲怀中的情形,母女两人日日抽出一两小时温存,直至小云入学,有一日说“妈妈我没空,我要做劳作”为止,蓓云怅惘了。
小明抬头与阿姨说再见。
蓓云一直把他们送到楼下。
蓓云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余先生,吃了那么多苦,你认为值得吗?”
余君笑笑,“困难已经过去,也就不必讨论值得与否,努力面对现实是正经。”
“余先生,请问你在当全职父亲之前,做什么职业?”
他又笑笑,“我是个未成名的电影导演。”
“原来是艺术家,失敬失敬。”
“见笑了。”
余氏父子俩登上车子离去。
艺术家不受世俗束缚,同周至善一家一样,只要经济条件允可,他们,以及他们的亲友,均可接受比较奇突的生活方式。
蓓云不敢肯定她的亲友是否有同样的宽宏大量。
她同小云说:“你不觉得男人怀孩子怪相?”
小云很讶异,“女人怀孩子也怪呀,皮肤那样膨胀而居然无恙,吓坏人。”
真的,为什么由女人来担此重任,反而名正言顺?
蓓云说:“请你父亲有空来一趟,我有事与他商量。”
有谈判,有希望,小云立刻去联络父亲。
片刻她叫:“妈妈,妈妈,过来。”
蓓云只得走去,本来只想问一个问题,谁知节外生枝,通话器里传来左碧颜的声音,“巫女士,有什么话,同我讲也一样。”
蓓云不怒反笑,“那可方便了,这个月的生活费,请你尽快付一付好不好?”
左碧颜又没辙,只得把周至佳叫来,一边发着牢骚。
周至佳立刻说:“我马上过来与你谈。”
蓓云听见左碧颜在一边说:“明明是一点感情都没有的妻子,分居后却忽然又情深似海,一召即至。”
蓓云一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小云问:“妈妈笑什么?”能笑,总还是好事幸事。
不消一刻,周至佳已经赶到,一如当初他与蓓云约会时期打扮得那么整齐及准时,难怪女友要生气。
蓓云开门见山,“我愿意让步。”
周至佳大喜,郑重地答:“愿闻其详。”
“让我们再合作一次,制造小生命,听说第二代机械子宫十分先进,一切交给市立医院,如何?”
周至佳一听,热情顿时冷却,呆半晌,才说:“蓓云,这叫作让步?”
“这是最两全其美的方法。”
小云忽然插嘴:“爸爸想一尝真正做父亲的滋味。”
蓓云转头责备:“大人讲话小孩不要插嘴。”
周至佳说:“连孩子都明白我的意思为何你不明。”
“这已是我的极限。”
“没有用,蓓云,机械子宫是一格抽屉,编一个号码,首五个月,每个月只准父母探访一次,接着三个月每半个月看一次,医院人员把抽屉拉开来,隔着玻璃观察胎胚发育情况,最后一个月每星期看进展,气氛像在先进实验室参观展览,一点感情也无,直至出世,婴儿没有名字,只有编号,你愿意你的孩子只是五三一吗?”周至佳涨红脖子。
隔半晌,巫蓓云再说:“对不起,我不能再妥协。”
“你这愚蠢的女人!”
蓓云并没有生气,她客观地思考周至佳对她的批评,然后做出反应,“我的确不算聪明,但你比我更差。”
周至佳怔怔地看着他合法的妻子,他亦没有动怒,也郑重的想:她说得可对?
小云过来劝父母:“这是第一轮谈判,以后还可以谈下去。”
爱玛出走近,“周先生许久没在家吃饭,我做了几个好菜,请尝尝再走。”
蓓云迁怒于爱玛:“你那三脚猫厨艺哪里比得上人家外头的手段?”
爱玛噤声退下。
周至佳理亏,半晌不做声,终于词穷,无言离去。
这叫做谈判?蓓云叹口气,一人退一步直至达成协议叫谈判,从头到尾,周至佳一意孤行,只想叫妻子附和,蓓云又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