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云顺势答:“自然,负荷甚重。”
“有什么办法没有?”他揉着双膝。
“我替你去体育用品公司去买双护膝回来。”
“有用吗?”
“你统共忘了,我怀小云时便靠护膝才站得起来,后来整天抱她,又添了对护腕借力,最后那个店员骇笑问我几时戴头盔。”
周至佳瞪着双眼,他完全不记得有这样的事,蓓云怀孕时他不是不关心她,但是许多细节,他还是疏忽了。
“不要紧,”只听得蓓云安慰他,“现在你都知道了。”
周至佳啼笑皆非。
深夜,家人都休息了,蓓云在房中一人扮演两个角色。
她先站着问:“你鞠躬尽瘁为这头家,有无人感激?”
问完了她跑去坐在床沿自己答自己:“管它呢,尽了责任算数,笑骂由人。”
然后觉得非常非常累,便倒在床上。
希望到了三0九七年,女性有出头的一日。
一直以来,每次提倡男女平等的计划,表面上看用心良苦,都似为女性着想,不知怎地,到头来,吃亏的却总还是女性。
一个世纪前,建议女性走出厨房去放眼看世界,做一个经济独立人,本是好事,却没想到,从此以后,女人便做得贼死,到了巫蓓云盛年,政府又提倡轮流育儿,更加不得了,女性简直要背起整个家庭担子,怕只怕下个世纪不知又发明些什么馊主意。
巫蓓云真想领导女性走出去游行,扯起标语:谢谢各位,别再为我们着想,让我们生活在黑暗中吧。
社会越是进步,女人越是惨,三头六臂还不够应用。
新置的安眠麻醉剂香雾带玫瑰花的芬芳,几可乱真,巫蓓云还是睡着了,没有梦,麻醉标签上注明:无梦,爱做梦的人,可以选购另外一种喷剂,注明:美梦。
蓓云只怕好梦易醒,还是干脆不做梦的好。
科学进步,还是对人类有益,人类,有时还真不包括女人。
第二天早上,蓓云睁开眼睛,只觉浑身酸痛,一如昨夜被人打了一顿。
她呻吟着呼唤爱玛,“快把消乏丸取来给我。”
爱玛抱怨,“这种药服多了一点好处也没有,不知是哪个庸医开给你吃。”一边递上清水与药丸。
“此药可救贱命。”蓓云忙不迭吞下。
“累了要休息,不要死撑。”
巫蓓云冷笑一声,“你吃撑了,累了居然可以休息,谁供养、谁供养我?”
爱玛说:“人家都没有你累,人家也好吃好穿好住。”
“也许人家运程较佳,可是还有一个最大的可能:人家累了并不说出来,你以为药厂生产这种仙丹净卖给我一个人?”
爱玛叹口气,“我们机械人实在比你们幸福。”
“谁说不是。”真不明白何以有人看不起机械人。
十分钟一过,巫蓓云又觉得可以出去上班,这药同所有的药一样,开头的时候效力惊人,吃了它几乎可以移山倒海,习惯后渐渐失效,过些日子恐怕要换一只强力牌。
同化妆一样,恒久遮掩蜡黄面孔,已忘记真实肤色。
如果有人问巫蓓云累不累,她一定说累,可是看上去,她一点不显得累,的的确确是假作真时真亦假。
第九章
小云在早餐桌上等母亲。
蓓云一看见女儿表情,就知道她要问母亲拿东西,蓓云不会天真得以为女儿坐在那里是为着渴望见母亲一面。
于是她说:“想要什么,讲吧?”
小云见母亲如此直接,便笑道:“春假我想跟同学到欧洲旅行,我们打算采用上一世纪的交通工具,有一程乘电动火车。”
蓓云不假思索便答:“春节是你弟弟出生的时候,做姐姐的最好留在家中陪他,我答应暑假让你去。”
小云失望地喃喃自语:“未见其利,已见其害。”
蓓云看她一眼,“太不近人情了。”
“可是暑假是九个月以后的事!”
蓓云微笑,“并非遥不可及,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小云不悦,“妈妈,你年事已高,当然觉得时间飞逝,对我来说,简直度日如年。”
蓓云把脸一沉,“你管谁是千年人妖,我是一家之主,这里由我做主。”
小云抢过外套出门,转过头来说:“你这个一家之主比爸爸当家时差多了。”
小云嘭一声关上门。
蓓云寂寥地喝黑咖啡,不知为什么,也许这也正是每一个成年人的遭遇,四周围都是向她要东西的人:“给我给我给我,给我这个给我那个,我要我要我要……”
巫蓓云于是披荆斩棘,出生入死地四处张罗,办妥一千样,不记功,做少一样,马上罹罪,连女儿都拿她出气。
周至佳这时出来说:“小云越来越任性了。”
蓓云看他一眼,这算是安慰她吗?
“让她去旅行吧,这里用不着她,回来马上可以看到弟弟,更有惊喜感。”
“我不能收回成命,主意反反复复,以后更难说话。”
“蓓云,你把办公室的权威带到家里来了。”
蓓云更加落寞,“我是个笨人,我不会随机应变。”
“放松一点,否则压力会加倍。”
蓓云苦笑,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将压力自她肩上卸除,只有人愿意教她如何更妥善地去背更大的包袱。
“我要上班了。”
逃,逃到办公室去,那里有不夜天,有一大班人陪她玩,到了月底,还可以支一笔丰厚的薪水。
坐在熟悉的位子里,巫蓓云在电脑荧幕上看内部通讯。
她一怔,第一行映过眼帘的字样是“胡乃萱女士荣升采购部副主任”,呵,她终于上去了。
巫蓓云真心替她高兴,连忙与老胡联络,她的通讯器不通,正在用,想必全公司都正在向她祝贺。
是这样的,一翻身,四周围又都是朋友了!包括她巫蓓云在内。
终于接通,蓓云一听到老胡的声音便笑道:“恭喜恭喜,我们又可以在同一层楼办公了。”
老胡当然认得旧友的声音,如果她是个少年人,或许会说:“谁同你是朋友”,但她是成年人,知道斤斤计较没有好处,既然巫蓓云愿意重新开始,她也乐得忘记过去不愉快的一幕,她需要朋友,尤其是在同一层楼办公的朋友,因为她已不打算同低一层楼的同事来往。
于是她愉快地说:“蓓云,我早知你会替我庆幸。”
“我们几时一起吃中饭?”蓓云打蛇随棍上。
“今天同明天不行了。”
“后天吧。”
“好,后天中午,不见不散。”
一个人在得运顺境的时候,不大会计较细节。
巫蓓云叫助手进来吩咐:“胡乃萱若来探访,待她客气点,立即放她进来。”
助手当然也知道胡乃萱已获晋升,故笑道:“原来升一级有这样的好处。”
人情冷暖,自石器时代到二0七九年尾,一成不变,巫蓓云瞪助手一眼,“不然,辛辛苦苦盼升级干什么?”
那少年仍笑,“原来往上爬都是为了别人。”
蓓云嗤一声笑,“难道还为自己不成,我再沦落,我还是爱我,可是为着要别人爱我,我不得不做些叫他们看得顺眼的事。”
少年人收敛笑脸,“太辛苦了。”
蓓云的五官也直挂下来,“谁叫我们是群居动物。”
这样一扰攘,已花了个多小时,办公时间如果全部用来生产而不是搞政治,国民收入当可增加一倍有余。
没等到后天中午聚会,胡乃萱就摸上门来。
她照样大摇大摆坐在巫蓓云对面的空凳上握住咖啡杯说个不休。
奇怪,巫蓓云又不觉得她讨厌了,因为地位收入相等,胡乃萱的言行又变得可以接受,再理所当然不过。
她的无礼成为热情,她的尖酸成为风趣,一切皆因身分已获提升。
居然还有人问为什么要向上爬。
居然还有周至佳那样的人,放弃现有成绩,辞官归故里。
天真的他一定以为孩子出生之后是一个结束,才怪,是一个开始才真。
蓓云独自去见过梁医生,自他那里看到胚胎最新素描影片,当她看到小小成形的新生命正啜吸拇指时,眼泪忽然不受控制,直流下脸庞。
感动?也许,大半也因为感触,巫蓓云忽然想到她的生命也那样开始,但成年后对一切现象均告麻木,她不快乐,也不感恩,也不觉得生命是奇迹,也不庆幸身体健康,生活无忧,她抱怨诸多,愁容满面,满怀说不出的苦衷。
胚胎看样子顶快活,在羊水中打筋斗,手足舞动,他一定以为那黑暗恒温的子宫便是他的世界,他大概不知道他有一天要出世,并且成长,沦落红尘。
巫蓓云怕梁医生误会她爱心过人,连忙抹去泪水,敏感同爱心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巫蓓云无意掠美。
她看到胎胚长着高鼻梁,同他姐姐一模一样。
梁医生告诉她:“照他目前的情况推算,长大后,他体重七十三公斤,身高一七九公分。”
呵,小小大块头。
梁医生说:“有许多父母连婴儿五官都事先选择,我很高兴你们不是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