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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这个女孩子好不奇怪,开头你是支持父亲的。”

  “可是他变了。”

  “你才变了,小云。”

  “我无须容忍他,他只是我的父亲,你不同,母亲,你是他的伴侣,你得终身照顾他。”

  蓓云一句“谁说的”随时可以冲口而出,终于在女儿面前忍了下来。

  “父亲变得只关心自己,再也不理别人。”

  “他处于非常时期,你要体谅他。”

  小云耸耸肩,重新开着电脑,津津有味与笔友交谈起来,连母亲也一并冷落。

  蓓云知道再谈论下去也没有结果,这是小云的青春期,在这个阶段的少年人有权言行乖张,小云还不算过分,父母必需容忍。

  蓓云掩上门悄悄出去。

  她只得自己再跑一趟医院。

  周至佳房内有另外一位男病人,一见巫蓓云出现,便艳羡地说:“呵,你的伴侣又来看你!”

  可见该位先生甚为寂寥。

  巫蓓云瞄一瞄他,便知他处境与周至佳相同。

  “小姓卜。”他笑容很和煦。

  人也识趣,与巫蓓云寒暄几句,便站起来告辞。

  蓓云笑着问周至佳:“身子无恙了吧?”

  周至佳叹口气说:“你对我可说仁尽义至。”

  蓓云诧异,“为何忽然讲起客气话来?”

  “有感而发。”

  “明日好出院了,不必想得太多。”

  周至佳示意蓓云坐下,蓓云却不欲久留,只是站着。

  一边搭讪问:“卜先生是何方神圣?”

  周至佳扼要地答:“单身人士,教音乐,自觉孤苦,想要一个孩子。”

  蓓云微笑,“他的愿望看样子这一两天便可实现。”

  “所以他很兴奋。”

  “祝福他。”

  “蓓云,你有事,请回吧,明日一早我已可回家。”

  “明早我命司机来接你。”

  没到早上,那日凌晨,蓓云在家便接到周至佳求救电话。

  蓓云正挑灯夜战,听到周至佳沮丧的声音,愕然。

  “你还没睡?”

  “蓓云,我想你马上接我出院。”

  蓓云看一看手上的工夫,皱皱眉头,这人恁地麻烦,一时一个主意,完全不替别人着想。

  “蓓云,请你马上来。”

  “那么,你即时办理出院手续,我十五分钟后到。”

  “谢谢你。”他听到这个才松口气。

  蓓云叹息,他任性,她却来替他收拾残局,自此之后,她永远是他的副手,任劳任怨补充他的不足。

  希望他不要无限量地挑战她的能力,希望他不要讪笑她:“原来你也有办不到的事情。”

  蓓云无暇多想,披上外套就出门。

  到了医院,征求过梁医生的意见,才上去见周至佳。

  他已经什么都准备妥当,非出院不可。

  蓓云真好涵养,问他:“为何忽然改变主意?”

  周至佳面色苍白,“你今日下午见过的卜某,他已经不在世上了。”

  蓓云一呆,“什么?”

  “发生了可怕的意外,胎衣破裂,胎水入血,不到两分钟他便宣告死亡。”

  蓓云不相信,“二0七九年还有这种意外?况且人已经在医院里!”她张大嘴巴。

  “死者家属也这么说,他们现在要告进官里去。”

  所以周至佳要出院,他受了惊吓。

  她替他挽起外套,“我们走吧。”

  他拉住她的手臂,她轻轻挣脱,“放心,一切都是注定的。”

  这话讲出来,连她都觉得可笑,快二0八0年了,还坚信命运。

  周至佳不再说话,一路回家,他俩都维持沉默。

  进了家门巫蓓云劝周至佳好好休息。

  她仍回到工作室去把手上工夫做掉。

  半晌,蓓云发觉周至佳站在她面前,手中握一杯酒。

  他感慨地说:“现在我俩像兄弟姐妹一样了。”

  蓓云轻轻取过他的酒杯,一口呷光,“我才没有对他们那么好。”

  周至佳不语,过很久很久才说:“蓓云,我有没有做错?”

  蓓云哑然失笑,“事到如今,还说这些话?”

  “我没有错吧?”

  “生儿育女是正经事,别让那桩万中无一的意外使你气馁。”

  周至佳尚在犹疑,蓓云一迭声催他去休息。

  他回房间以后,蓓云松口气,考虑半晌,轻轻取起通话器,拨一0三三。

  那边轻笑,“还不睡?想创不眠不休纪录还是怎地。”

  蓓云忽尔说:“我也有弱小的心灵,我也需要安慰。”

  年轻人又笑,“你不宣诸天下,人们也就当你铁石心肠。”

  “你呢,你怎么着?”

  “我,你要我怎么着,我就怎么着,我是你的理想。”

  蓓云说:“我闷得不得了。”

  “索性别睡了,出来,我陪你,今夜天气非常奇怪,暖和得不似冬日,说不定气象局有人打瞌睡,放错暖气。”

  “我打扰你还不够吗?”

  “朋友要来干什么?”

  “唏,我还是以为你是我的理想。”

  他笑,“十分钟后我在你楼下等。”

  这句话蓓云不晓得听过多少次,自少年开始,她的阿姨就说过“我们囡囡身后跟屁虫太多,烦是烦煞人”,没想到现在有人在楼下等,她要感恩不尽。

  蓓云笑出声来。

  猛一抬头,发觉爱玛静静站在她身后,吓了她一跳。

  爱玛轻轻问:“你想到什么地方去?”

  蓓云斥责:“多管闲事!”

  爱玛仍不放弃,“天将亮未亮,这种时分,意旨力薄弱,不宜外出。”

  蓓云忽然诉苦:“我也是人,我也想寻寻开心。”

  爱玛不出声。

  “我无须得到你同意,但是爱玛,我的事你都知道,你是我忠实的朋友,又跟了我那么些年,我只是想得到你的谅解。”蓓云掩住面孔。

  爱玛轻轻拍主人手背,“小不忍则大乱。”

  蓓云叹口气,“为什么别人可以?”

  “各人有各人的路,各人有各人的运。”

  “我呢,我是什么命?”

  “你,你还不知道?”

  蓓云苦笑,她太知道她的命运了。

  爱玛轻轻安慰:“三十一岁之后你不是已经厌倦了自由放任的生活?打那个时候开始你渴望有责任有家庭,如愿以偿,夫复何求。”

  蓓云大吃一惊,“谁告诉你的?”

  “你,”爱玛指牢她,“你不说,谁知道。”

  “造谣,没有的事。”

  “机械人不说谎。”

  “你们越来越不可靠。”

  “人类!”

  “我要迟到了。”蓓云无奈地恳求。

  “主人,要去你就去吧,”爱玛叹口气,“小心,小心。”

  蓓云忍不住趋向前去吻了爱玛一下,“谢谢你。”

  她飞快走到楼下。

  年轻人背着光等她,单看背影,都知道是个风流人物。

  蓓云放缓脚步。

  他还是听到声音转过头来,“啧啧啧,迟到,娇纵。”

  “我叫机械人绊住了。”

  “有没有发觉,它们虽由我们创造,却比我们智慧百倍?”

  “早就是事实,许多人还不肯承认这件事。”蓓云笑。

  “它给你什么忠告?”

  蓓云摊摊手,“叫我认命。”

  “什么,”年轻人吓一跳,“你那机械人出厂日期有问题,可是上世纪产品?”

  蓓云苦笑,“我才是上世纪产品,物似主人形。”

  心底她不住劝自己妥协,结果由机械人嘴巴说出来。

  “你有无接受它的劝喻?”年轻人笑眯眯。

  蓓云调皮的答:“今夜不。”

  年轻人凝视她,“说过算数?”

  蓓云吁出一口气,不语,抬头看多层大厦中她住的那个靠边单位,客厅中有一盏灯未熄,窗户似一格淡黄色水果糖,那便是她的家了,她的家人正在里头休息。

  蓓云黯然,“我是习惯奴隶,可能一辈子挣不脱锁链。”

  年轻人搂住她肩膀,“顺其自然,不要勉强,到了时候,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

  “我,离家出走?”蓓云自嘲,“没有翅膀如何飞翔。”

  年轻人忽想起来,“你可曾听说过——”

  蓓云给他接上去:“伊卡勒斯的人造翅膀。”

  年轻人又笑,“我想喝杯热饮,你呢?”

  他们肩并肩漫步,他握着她的手,两个人都没有戴手套,他把她的手一并伸进大衣口袋里取暖。

  旁人看见会怎么想呢?

  巫蓓云忽然希望老朋友胡乃萱会在此时此地出现,把此情此景宣扬出去。

  她为自己这个想法吃惊。

  可怜的胡乃萱永远看不到真正精彩镜头,冯京马凉,她竟误会周至佳是第三者,巫蓓云真想把胡乃萱叫出来看个明白。

  路灯熄灭,天已蒙亮。

  “也要放你走了。”蓓云有点遗憾。

  “不要紧,这里那里,总抽得出两三个钟头眠一眠。”

  蓓云看他一眼。

  “假如你能像我那般寄工作于娱乐,一定精神充沛。”能这样揶揄自己,可见丝毫没有自卑感。

  她并没有不舍得他走。

  巫蓓云记得恋爱最大的特征是难舍难分,两人都累得满眼红筋,神志不清,犹自彷徨,绝望地拖下去,不舍得分头回家休息,终于结婚或是同居了,因为只有那样,才不致倦死街头。

  巫蓓云同周至佳结婚时,却完全是文明的理智的,现在才觉得吃亏。

  “再见。”

  蓓云目送年轻人离去,她欠他的帐目,一定已届天文数字,希望有分期付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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