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一把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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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里朝他们摆摆手,章老板有礼地欠欠身,他们一起上车去了。

  小郭取出记事部写下一行字。

  “你抄什么?”晓敏问。

  “车牌号码。”小郭合上本子。

  晓敏笑笑,她也有好奇心,但不用在这些事上。

  郭剑波看着晓敏,“不请我到府上喝杯咖啡?”他温言问。

  晓敏虽在大都会生长,这种事上偏偏有点拘谨,她笑笑,“今天我怪累的。”

  小郭立刻识趣,那么政天再说。”他并不勉强。

  “再见。”晓敏对他又添增一分好感。

  还没进门就听到电话铃响,晓敏接过,是胡小平。

  小平一开口便打趣:“我听说你那边没有夜生活,原来是误传。”

  他这个人公私分明,一定有正经事。

  果然,“我打算下周飞过来了解情况。”

  “住多久?”他们分开已经有大半年,蓦然重逢,晓敏不知如何应付。

  “一个礼拜左右。”胡小平回她。

  晓敏惆怅,“匆匆数日,你便想了解本市排华真相?恐怕会沦于断章取义、管中窥豹,读者看了你的一面之词,得益还是受害,实在难说。”

  胡小平笑,“我下星期四早班飞机到温市。”

  “我知道,早上六时四十分抵埠,对不起,我还没起床,你在什么地方下榻?”

  “香港之声经费一向不足。”他犹疑。

  “我知道,你到顾晓阳处借住好了,她有的是客房。”

  “不必,晓阳丈夫一向看不起我。”

  “我知道,小平,你就是这点狷介,一天到晚怕人家看你不起,老实说,人家看不起我,我还来不及抽空去看他是否看不起我。”

  “豪气!”

  “真是的,”晓敏自信地说:“这一代女性出来做事,若果连这点骄傲都没有!哪里都不用去。”

  “晓敏你还是那么爱吹牛。”他调侃她。

  晓敏问:“你胖了还是瘦了?”

  小平没有回答。

  晓敏自嘲:“我现在胖得像只皮球。”

  “见面便知分晓。”小平说。

  “你可以到我家客厅借住。”

  “谢谢你雪中送炭。”

  “没问题,小平,没问题。”

  挂上电话,晓敏一颗心不能平复,他终于要来了,谁知道呢,也许来了不再回去,当然,这样的可能性极之低微。

  胡小平,粤籍人士,香港土生土长,持英国属土护照,家庭清贫,父母亲是半山富家的帮佣,他与两个妹妹自幼在洋房花园角落佣人宿舍长大,遵母嘱与大宅的少爷小姐们维持一个非常遥远客套的距离,这是胡氏卑微的家教。

  孩子们没有让父母失望,两个妹妹分别是文凭教师及护士,小平毕业后不到三年便成为颇具文名的记者,他告诉晓敏,老东家曾感慨地对忠仆说:“我家孩子要是有你家一半那么长进,我已心满意足。”

  小平当时大奇,什么都有了,还要孩子长进干什么?

  孤傲.能吃苦,爱死干的胡小平对香港有一分恋情,“是这样自由开放的社会栽培了我,它的制度或许还不够好不够公平,但对我已经够好够公平。”

  批评起香港来,还是狠劲十足,不过看得出文字后边有太多的爱。很多时候,护短而偏激。

  最近的将来他才不会移居西方社会。

  一个星期后他一定会赶回去截稿出书。

  那本香港之声才是他的老婆他的所爱他的归宿。

  不不不,胡小平不会为晓敏或任何人留下来。

  姐姐晓阳对小平的评语是“那小子自卑与自尊同样强烈,急急要上进、出人头地的压力使他无瑕兼顾感情生活。”

  也许是对的。

  姐姐对的时间多。

  第二天一早,郭剑波来访。

  晓敏穿着运动衣在喝咖啡,连忙招呼小郭。

  小郭说:“晓敏,来接范里的车子属于大使馆所有。”

  晓敏一怔,“大使馆在渥太华。”

  “正是,车子穿州过省来到本市,你不觉稀奇?”

  “小郭,我有一个请求。”

  “说吧。”

  “我希望你把对范里的身世调查扔下,太不公平了。”

  小郭反问:“你没有好奇心?”

  晓敏摇摇头,“完全没有。”

  郭剑波说:“这条线索可能引向一个极之曲折的故事。”

  晓敏看着他,“你也是一个写作人?写传奇、小说、抑或报道?”

  “好,好,”小郭扬手,你的意愿,晓敏,我放弃追溯范里的故事。”

  晓敏凝视小郭,盼他适可而止,人人都怀着一个故事,总有若干不甚光彩的情节,你有,我也有,她更有,何必挖出来说!她从事写作若干年,前辈的金石良言是任何题材可写,千万不要揭人私隐,降的往往是执笔人的格。

  小郭已自晓敏眼中获悉她的不满,这女孩正直一如小学生,他重视她的意愿,连忙说:“我答允你,以后再也不理范里私事。”

  晓敏笑了。

  小郭松口气,捧着香浓的咖啡打量她的小公寓,地方不能说整齐,晓敏那文艺气息毕露、报纸杂志叠叠堆在长沙发边,阳台上放着各式盆栽,厨房设备齐全,可见她懂得烹饪。

  当下晓敏说;“好些日子没去看老伯,一切无恙吧?”

  郭剑波的眼光刚刚落在墙报上钉着的剪报,一时凝神、没有听见晓敏的话。

  晓敏追随他的目光,原来他在看太阳报那几篇评论。

  晓敏不欲再提这个题目,否则又涨红面孔拔直喉咙扯起青筋,让异性看到丑陋的一面实属不智。

  她问:“添不添咖啡?”

  “呵!好,谢谢,”小郭回过神来,“对,老伯的访问进行得怎么样?”

  “知得越多越是心酸。”

  “他把人头税那一节告诉你没有?”

  “有,还有不准申请妻子过来团聚,彼时,女性没有劳动能力,又怕她们大量生养,真逼得老华侨山穷水尽。”真难想象,那不过是教十年前的事。

  “二三十年代还没有华裔律师、医生、建筑师,我们一直是苦力、洗衣店工人,餐厅侍者。”

  晓敏加一句,“直到今天,温哥华一共被发现了两次,一次由乔治温哥华上校,第二次由香港人。”

  小郭惊异地看看晓敏,她的口气与顾晓阳何等相似。

  “晓敏,温市是一个都会,属于各色人种,每个居民都为它服务,它亦为每个居民服务,温市不是小香港。”

  “你不喜欢香港。”晓敏看看他。

  “坦白说,不,香港人那套不是人人受得了。”

  “我们有什么不好?”晓敏如闻奇耻大辱。

  “你们最不好的地方,就是入了加籍,住在加地,还分分杪秒分“你们、我们”。”

  晓敏觉得他的理论熟悉之极,似曾相识,她在什么地方听过。

  小郭说下去,“社会这个融炉融得了钢铁,融不了香港人的固执。”

  晓敏不悦,“每一个地方的人都有其特性,你试叫印度人不吃咖喱,新加坡人丢掉英文中的啦啦啦,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这种习惯又不碍人,干吗要改?”

  “晓敏,你听着。”

  “换一个话题行不行,”晓敏恳求,“再谈下去我俩的友谊将会受到考验。”

  “我们的友谊如此脆弱?”

  晓敏勇敢地承认,“一点不错。”

  郭剑波此时也觉得晓敏的理论像极了一个人,不,不止是顾晓阳她姐姐,还有另外一个人,一时又想不起是谁。

  真没想到一早兴致勃勃而来,本想对这名可爱的女子表示进一步好感,谁知却看到她最不可爱的一面。

  香港人。

  赤手空拳创造了一个奇迹,捱过多少咸苦,全凭刚愎自用,永不言输、要他们改变自负自大的习性,不可能,说实话,他们也值得骄傲。香港人要把他们那一套武艺带至天尽头来用到尽。

  郭剑波开玩笑,“把大学校舍买下来,便可以把我扫出温市。”

  晓敏瞪着他,“不要对顾晓阳作如是建议,她会立则设法去找买主。”

  小郭举起双手,“我投降。”

  晓敏笑起来。

  胡小平到的那一天,她还是去接飞机。

  蓦然看见隔别大半年的旧友,她并没有心如鹿撞,或是泪流满面。

  晓敏对胡小平有点陌生,他个子似缩小许多,远远不似旧时英伟,也许是晓敏的块头大了起来,他相形失色。

  小平一脸怒容晦气,抽着行李出关。

  晓敏已经等了他个多小时,没想到连笑容也接不到,回报率差到极。

  一见晓敏,胡小平脸色稍霁。

  晓敏客客气气的问:“好吗?”

  胡小平反问晓敏:“这是个什么样的海关?差些把中国人剥了皮来检查。”

  晓敏说:“严是严一点,但不必扯到种族上去讲。”

  “哟!”胡小平语气讽刺,“同声同气,做了永久居民倒底不同。”

  晓敏转过头来,“小平,你没有事吧,温市海关搜你的身,不认识你是名记者胡小平,没给你特权,是否就要迁怒每一个人加国市民?”

  真倒霉,晓敏心底怪叫,胡小平把她当假洋鬼子,郭剑波看她如义和拳,她倒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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