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太太吓一跳,尽管听不懂也退让三步,喃喃说:“她好凶。”
“当然,”晓敏回答:“她是香港皇后,我们都是她奴婢,怕她怕得要死。”
那洋妇笑了。
晓阳一半拉开车门,恼怒地问妹妹;“你嚼什么蛆。”
晓敏连忙偕姐姐回到屋内去,晓阳挣脱她手,瞪着她:“你怕那洋婆于?叫她到大会堂去投诉好了,一天到映唠唠叼叼抱怒,这里煎一块咸鱼,她又闻到,这里请客,她又嫌吵,我竟不能在我的土地在我屋子里做我想做的事情,荒谬。”
晓敏拍拍大姐那厚实有内的肩膊,“也许她只是寂寞,想找个人谈谈。”
“这是一个自由国度,明日我就去同省长投诉她投诉我。”
“一人让一步就没事。”
“不能让,一让她更要把我当中国苦力。”
“这样吧,干脆把她的房子也买下来,买、买、买、买下整个山头,盖一个公园,叫晓阳皇后公园,门口挂一个牌子,上面写‘洋人与狗,不得入内’,好不好,你说好不好。”
晓阳瞪着妹妹,扬起手来,啪一声打在晓敏膀子上。
姐夫林启苏笑着出来说:“妹妹一来就热闹。”
晓敏拉着外甥女儿的手,“小太阳,告诉我与你母亲相处之秘。”
她们一大一小坐下研究地球仪。
林启苏过来说:“妹妹你那公寓住得好不舒服。”
“不知道多适意。”晓敏不经意地答。
“你进货时很便宜吧。”
“嘿,廿五年分期付款,有得好捱。”
“有人出价,给你赚百分之百,你且搬到我们这里来往,先赚它一票。”
晓敏不置信地抬起头来,“谁替我买?”
“一位心急的家长,你那头近大学。”
“不卖,公寓我自己要住,你同那位家长说,留学生最好住宿舍,与师兄弟姐妹打成一片。”
林启苏笑,“他们肯听才怪。”
晓阳过来说:“你不用跟她说、她爱搞洋务运动,看我们不顺眼。”
晓敏暗笑,这样固执有力的姐姐.却无法说服十岁的女儿在家讲中文。
晓敏手中正拿着小阳的作文功课读:“一八七一年我国开始建筑加拿大太平洋铁路,铁路于一八八五年完成,统贯我国……”
我国?
晓阳叫:“快过来喝汤。”
饭厅的长窗对牢后园,樱花盛放,一阵风来,雪白的花瓣纷纷颤抖落下,晓敏走到石凳上去,还未卧下,已经沾满了一身落英。
这样诗情画意的环境,令晓敏想起彼岸的人来,一下子涌上心头的,都是他的好处。
大学毕业的两年,在第一份工作岗位时认识他,并不是那种眉开眼笑型的美少年,但一件白衬衫,一条卡其长裤,已足够显出他的英姿。
晓敏离开的时候,他正与三五友好全力搞一本杂志叫香港之声,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一回事,不出六个月大抵就把老婆本蚀光那种,里页的政治漫画大胆抵死,晓敏看着一边害怕一边笑得落下泪来,她这样形容:“不要说是画的人,看的人恐伯都会吃枪毙。”
稍后有人告诉她,作者正是她的他。
他没有来送飞机,那天是他的截搞日,走不开。
晓敏还以为已经忘却他。
她自斟一杯威士忌加冰,朝着满院落花举一举杯子,吟道:“谁道闲情抛却久,每到春来,惆怅伥还似旧……”晓放在此处忘却数字“……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朱颜。她伸手摸摸面孔、朱颜是红粉绯绯的脸蛋吧。
她乾却手中之酒。
小阳出来说:“妈妈叫你。”
晓敏伸手去摸外甥面颊,“这才是朱颜。”
那小女孩却笑说:“不,我的名字叫茱莉亚。”
那些诗词歌赋都是他教她看的,他的中文程度相当高。
他对她的影响也很见功,晓阳一直觉得妹妹变得古灵精怪,就是这位男生的德政,本来好好蛮秀气的女孩子,跑新闻之后,忽然大刀阔斧,不拘小节起来,喝了两杯,往往手舞足蹈,价值观也变了,动辄抱怨家人有铜臭味……
这时晓阳出来说:“菜都凉了。”
晓敏这才拂一拂身上花瓣,走到饭桌前一看,“嗳,这鸭舌头下酒最好。”
晓阳问她:“有没有遇见人?”
做妹妹的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没有。”
“在外国更难遇,”晓阳感喟,“新移民阴盛阳衰,大学里都是些小毛头,唐人街则多老阿伯。”
晓敏笑,“听你说,简直前途茫茫。”
“我劝你学老华侨,回乡下找个对象,婚后把他带出来。”
晓敏吃得半饱,站起来说:“我不跟你说了,我要备课。”她向大门走去。
“瞎起劲。”
门外那洋妇正在打理海棠花,见到晓敏,继续诉苦:“做他们的邻居真受罪。”
晓敏安慰她,“别悲观,总有一天,你们会打成一片。”
“不可能,”洋妇摊摊手,“我一辈子也学不会中文。”
“林太太会说英语呀。”
洋妇讶异地张大双眼,“她?她几次三番说她一句不懂。”
晓敏立刻掩住咀巴上车,该死的晓阳,她真到家了:这人一九八零年以一级荣誉在香港大学英文系毕业,成绩比晓敏好一倍,居然有胆在外国人面前说不懂英文。
不过真是好办法,一句我不会什么烦恼都没有,不会.怎么样,让能者去多劳好了,做多给多,愈做愈错,你会做?做死你,不会做、不用做,什么都没做过,白纸一张,不受批评。
姐姐的智慧为什么妹妹没有承受到?
晓敏把小汽车开回公寓。
抵远贵境已经半年,姐姐专等妹妹坐食山崩,然后投靠她麾下听她指挥。
小小公寓麻雀虽小,设备齐全,晓敏开亮灯,独自做一会儿笔记,便睡了。
晓敏一直自嘲她所能做的、喜欢做,以及做得最好的,便是睡觉,从来没有失眠这回事。
第二天早上,摊开太阳报喝咖啡,追读本市新闻专栏,一边看一边骂,这个专栏已经连载到第五天.作者署名却尔斯郭臣,每一篇文章都大肆抨击来自香港的新移民如何地离群、傲慢、自私、嗜利……开头一两天,晓敏还有点幽默感,一边叫苦,一边还能拨电话到编辑室问“有日尼加拉瓜乾涸、帐会否算在香港人头上”、今早,她已经笑不出来。
晓敏一边脸气得麻辣辣。
可恶,枝笔用歪了就变得这样贱、挑拨离间,把原有的裂缝加工使之成为鸿沟。
这人倒底是谁,她曾多番打听,都不得要领。
晓敏曾叫晓阳拜读这数篇文章,晓阳嗤之以鼻说:“我没有空睬这种人,我的时间要不用来赚钱,要不用来享乐,你去研究他的心态好了。”
晓阳一向有智慧有层次,晓敏就做不到,她用力团皱报纸扔到角落去。
晓敏拿起电话拨到编辑室去要求与老总说话。
秘书说:“关于什么事?”
“关于却尔斯郭臣”
秘书笑,“你是今晨第十五位投诉者了。”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郭臣有种族歧见,他的报道不知有几许偏见,编辑室根本不应刊登这连串文字。”
“我会转告编辑室。”
“告诉郭臣他是法西斯。”
“女士,我认为那句置评太过偏激。”
“才不呢。”
“请问尊姓大名。”
“顾晓敏。”站不改姓,坐不改名,晓敏逐个字拼给他听。
“谢谢你。”
“慢着,我们的意见几时得到回应?”
“一切看编辑室如何处理。”
晓敏这才明白在报上拥有专栏地盘的好处,在香港,她也有特权,文章登在畅销日报上,不平则鸣,月旦社会畸怪现象,亦纯愿私人意见,现在、她是客人,只能降为读者。
人家已经挂断电话。
星期六,晓敏不想在家打困笼,带看资料纸笔到附近图书馆去写稿,她在香港之声还拥有投稿权。
摊开五百字的原稿纸,看到右下角小小的顾晓敏稿笺字样,心头就先一阵温暖接一阵空虚,这是他俩感情全盛时期他特地为她印制当礼物送赠的。
他说:“我做的工作在香港有先天性缺憾;水远没有可能赚钱,这生这世都不会送你珍宝玉石,这样吧,你爱写作,我赠你稿纸两万张,好好把它们写完,你一定会有成绩,礼轻人意长。”
移民时不知扔下多少东西,这一箱原稿纸她紧紧带在身边。
晓敏不知道如何动笔,套句陈腔滥调,没有灵感。
图书馆工作人员早就认识她,以为她是用功的好学生,不住写写写,是以尊重她,对她总是和颜悦色。
登记的小姐过来打招呼:“你们东方学生最用功。”
晓敏谦逊地答:“将勤补拙嘛。”
“那边那个女孩也每天都来。”
晓敏看过去,咦、又是范里,她一定就住在附近,是以尽在这个范围出没。
晓敏见她全神灌注捧着一本厚书阅读,一边又做着笔记,不知道好不好打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