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