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响,头垂得很低,始终没有除下太阳眼镜。
我转变话题:“你几时结婚?”
他低低说:“我已结了婚了。”
“什么?”
他不回答。
我有点万念俱灰,他们太会得节哀顺变了,那简直不能置信。
“是那个芭蕾舞娘?”
他点点头。
“你会快乐?”
他茫然。
我反而不忍,“只要你母亲开心,你就会高兴,男人夹在恶劣的婆媳关系中最痛苦。”他又无法离开家庭独自生存。
“但是我会一生想念晶,她待我好到并无一句怨言。”
“我想她大概是欠你的,你可信前生吗?”
他亦没有回答。
我叹口气,召来侍者结帐。
车子一直驶出市区。张煦懊悔得出血。如果此刻姚晶在生,也许他会有勇气脱离张老太太来跟姚晶过活,但是姚晶已近年老色衰,能否再支撑一个开销如此庞大的爱巢,实属疑问。
我苦笑,或许她去得及时呢,再下去更加不堪,她是一个那么在乎姿势的女人。
张煦轻轻说:“她看人,一向不准,独独对你,徐小姐,你真的不负她所托。”
他真的这么想?其实姚晶根本没有经过选择,只不过当时我恰巧在她身边出现过,她顺手一捞,就把我这个名字抓住,放在遗嘱之内,完全是万念俱灰,全不经意的一种举止,反正除了她的亲人男人,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她的承继人。
我抬起头,“我到了。”
他让我下车。
我与他握手道别。
寿头在家中等我。
见我回来,也不以为意,只说:“看来我真得对你这种间歇性失踪要习以为常才行。”
我过去坐下,微笑。
“今夜一起吃饭,已订好房间,你父母明天就要回纽约。”
“什么地方,吃什么菜?”
“你不用管,总而言之跟着来。”他笑,“爸爸的意思是,将来或者你可以帮新文周刊负责两页软性资料如时装化妆之类。”
我笑意很浓。“是的,而女人所能够做,不过是那些。”
寿林不理我,他自管自说下去,“不过爸爸说你千万别以教育家的姿态出现,教读者如何穿如何吃,人家现在很精明的,看到小家气自是的‘专家文章’是要讪笑的。”
我问:“今晚吃什么菜?”
寿林转过头来,“你看你,又不耐烦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问:“我应该穿什么衣服?”
“旗袍。旗袍可以应付任何场合。”
我开始换衣服,化妆,梳头。寿林第一次坐在床沿看着我做这些事,好像我们已经成为夫妻。
他一边闲闲地道:“你倒说说看,姚晶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寂寞的女人。”
“谁相信!”寿林讪笑,“生命中那么多男人,那么浓的戏剧性,那么七彩缤纷。”
“不不,其实她是套黑白片。”
“佐子,你真是怪,对事物总有与众不同的一套看法。”
“但那是事实。”
“每个人都认为他看到的是事实。”寿林笑。
我不再与他分辩。
我换了一件旗袍又一件旗袍,不知怎么,老是拿不定主意。
也许是因为寿林全不介意,非常享受的样子,他索性躺在床上,吃巧克力看报纸。
巧克力屑全撒在被褥上,一翻身,又被他压在衬衫上,被体温融化,一点一点棕色,邋遢得诙谐。
结了婚就是这样子的人,不能计较,还是早些熟悉得好。
父母终于来了电话来催。
我才匆匆穿袜子鞋子。
寿林打个呵欠放下报纸,老夫老妻格,我拉他起床。
我们叫车子赶去。以后,以后会有许多类似的应酬及宴会得双双出席,我们要尽力装扮成一对壁人模样,无论在打扮以及气质方面都要衬到绝顶,好使观者悦目。
难怪人家说夫妻的相貌会得越来越相似。
寿林在车内伸出手来,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们俩算是经过了一番患难的。
赶到现场,父母满面笑容地责备我们几句,问我们为什么迟到。
杨伯伯说:“来,快看烟花。”
只看见贵宾厅的落地玻璃窗外突然爆出一阵七彩的雨,如滴滴金丝爆炸起来,形成庞大的一朵伞形的花,向我们迎面扑过来,几乎一伸手就可以抓住它的璀璨。
这朵烟雨包含了孔雀蓝、艳红、鲜黄、银、金,以及电光紫好几种耀眼的色彩,使人眼睛都睁不开来。
然而只一刹间,金属粉便纷纷坠落,如星尘般,洒往海面,化为乌有。
天空归于黑暗寂静。
我等了数秒钟,“咦,还有呢?”忍不住问。
杨伯母笑说:“就这么多,没有啦。”
“什么?才数秒钟就完了?”
“自然,放完了当然就没了。”
“怎么一片漆黑?”
“烟花放完,当然一片黑暗。”
“但是,但是刚才明明气象万千,美得令人窒息。”
“烟花就是那样子的,傻子。”
我打一个寒颤,我应该比谁都明白。
“——来来来,各位起筷,这只冷盘还不错,醺蹄更是一流的,各位不要客气——”
我是早该知道的。
她比烟花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