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她比烟花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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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轻轻白我一眼,“你叫徐佐子是不是?”

  我笑。

  她的司机送我到报馆。

  一次很愉快的经历。

  我为她写篇很惊艳的印象记。

  编姐自此一口咬定我是她的好搭档。

  自那次之后,每次见到漂亮的女人,总爱在心中作比较:也算不错了,但比起姚晶那种玲珑剔透的美,似还差了一着。

  主要是这群年轻的女孩子太浮,认为青春是一切,青春是花不完的,因此非常的嚣张,三分钟内道尽悲欢离合,人生大计,事无不可告人者:如何同男人睡觉,怎样向上爬,成则夸夸而谈,败则痛哭失声,但事后又是一条好汉,都有着廉价的塑胶的金刚不坏身……

  小说中女主角怎么可以有这种性格?

  即使是血肉模糊的社会小说,人物个性也还得升华一点。

  一次见面之后,我成为她不贰之臣,永恒的捧场客。

  婚后她并没有退出她的圈子,反而更加活跃。

  张先生绝不同她一起亮相,很少人见过他,我是唯一有这个荣幸的记者。

  他们都爱问: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也只不过与他有一面之缘,很难形容。

  求仁得仁,为之快乐,相信姚晶千挑万选,才拣着他,既然如此,其他一切可以容忍。

  为什么我会那样说,因为两个生活方式,出身背景完全不相同的人,在一起为求实通融汇,无限度而痛苦的迁就是必须的。

  以姚晶这么成熟而聪明的女人,一定可以应付得来,她是顾大体的人。

  中年以后,终身伴侣的份量日渐增加,比财富名气都重要,相信她也明白。

  我很放心。

  三年后,姚晶亲自打电话到《新文报》,指明要见徐佐子,她要说一说外界传她婚变一事的真相。

  我真是受宠若惊。

  那时我已调到经济版,工作枯燥不堪,姚晶的宠召使我扬眉吐气。编姐见又可得独家头条,在我出发之前亲吻我的手。

  这个可爱的势利鬼。

  二见姚晶,印象与第一次完全不同。

  她仍称我徐小姐。

  姚晶的头发烫了新样子,是那种仿三十年代皱皱的小波浪,有些凌乱美。

  她穿着黑色最时款的新装,见到我迎出来,有很明显的焦虑神色。

  “徐小姐,你来了真好。”她有些微激动。

  家中的陈设并没有变,地毯换过了,以前是浅蓝色,现在是一种自来旧的灰紫,很幽雅。

  姚晶并没有马上人题,她说:“徐小姐,你的记性真好,心真细。自从上次你为我写过访问之后,我一直觉得只有你能看到我的内心。而且,你知道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

  我很意外地抬起头,如此称赞,实不敢当,她并不是敷衍我,无此必要。

  姚晶为着掩饰轻微的不安情绪,斟出一小杯琥珀色的酒,缓缓喝一口。

  女佣人给我没有糖只有牛奶的红茶。姚晶的记性也好得无懈可击,这些小小的周到令我心铭。

  她心中是有我这个人的。

  她终于说到正题:“你说我会不会离婚?”

  问得好奇怪,因为她语气真有询问的意思。

  我沉吟一会儿,答说:“不会,你不会离婚。”

  姚晶吁出一口气,“是的,我怎么会离婚。”

  “张先生呢?”我问。

  “他在纽约。徐小姐这一阵子有无返过纽约?”

  “你怎么知道我自纽约来?”我笑问。

  “你们的行家告诉我的。”她微笑。

  我说:“外头传说,一概不必理会。我帮你澄清这件事。”她点点头。

  她又再斟一杯酒。

  黑色的衣服使普通的女人。憔悴苍老,是以我本人绝少穿黑色,谁需要巫婆式的神秘感。但姚晶穿黑色顶适合,衬得她肤光如雪。

  酒添增她双颊上的血色,她放下酒杯。

  “徐小姐,你认为外头的传言有多少真实性?”

  “为什么你认为我不会离婚?”

  变成她访问我了。

  我分析说:“维系婚姻有许多因素,有些人为求归宿,有些人为一张护照,也有人为爱情,为饭票,或为扬眉吐气,林林总总,数之不尽,关系千丝万缕,目的未达到之前哪儿有那么容易分手。”

  她沉默。

  我心中打一千个问号。我与她真是泛泛之交,况且记者一支笔,天马行空,什么写不出来,她不怕?不过你可以说她没看错人,我并非有言必录的那种记者。

  “你说得对。”她恢复神采。

  “或许你应当松弛一点,”我建议,“在公余与朋友喝杯茶,搓搓牌。”

  她微笑,“你有朋友吗?”神情很是落寞。

  “不很多,但我有。”我说,“那是因为我身不在最高处。”

  “有男伴?”她又问。

  “有。”仿佛很幸福的样子,“是报馆同事。”

  “你们在恋爱?”

  “不,不是恋爱,恋爱是全然不同的一件事。”我亦微笑。

  她完全明白我说什么,这美丽剔透的女人。

  水晶甑中插着大束百合花,有股草药的清香。

  “别想太多。”我说。

  她点点头。“我等着看你的文章。”

  是她亲自开着一部大房车送我回家。

  天气冷,她肩上搭着件豹皮的大衣,风姿嫣然。

  我讶异,“现在还准猎豹皮?”

  “这件是狐皮染的,姬斯亚牌子。”她说。

  我说:“本地做的皮子样子就是土,穿上都像少奶奶,一脱下就可以进厨房。”

  姚晶哈哈笑起来,“徐小姐,你这个人太有意思了,我真需要你这样的朋友。”

  我内心松一口气。

  她脸上寂寥神色至此似一扫而空。

  “叫我佐子吧。”我说。

  “我是个老式人,落伍了,惯于尊称人家为先生小姐。”说着她按着车子上无线电,播放出白光的歌声,醇如美酒。

  她轻轻说:“现代人连沉嗓子与破嗓子都分不清了。”

  我不知如何搭腔,幸亏那时已到了家。

  无限的依依,我与她握手。

  我很傻气地说:“姚小姐,你放心,我一向知道什么可以写,什么不可以写。”

  她与我交换一个感激的神色,把车子开走。

  稿子第二天便登在报上,为她辟谣。

  她打电话来,我碰巧听到。

  办公室那么吵闹,不方便详谈,只是向我道谢。

  我答应与她出来喝茶。

  报馆里同事开始称我为“姚晶问题专家”。

  她内心极端寂寞苦楚,我看得出来。不过控制得很好,这个婚并离不成。她是为结婚而结婚的,怎么会得轻易分手,她需要这个名义,代价再高也要维持下去。

  我问行家:“姚晶的丈夫在外头玩?”

  他们答:“你什么不知道,反而来问我们。”

  张煦先生留在纽约许久,女友是一名华裔芭蕾舞娘,非常的年轻,非常的秀美,他不大回来了。

  我无言。

  我与姚晶都忙。我在收集资料,想写本小说。而她,在拍一部小说改编的电影。

  我们一直没有碰头去喝那顿茶。

  我怀疑她后悔向我说得太多,并且说过也算了。

  然后,在上个星期五,消息传来,她在寓所中心脏病猝发逝世。

  女佣人看着她嚷不舒服,接着倒地,立刻召救护车,证实在送院途中不治。

  没有人知道她心脏有病。

  目前看来当然可惜,五十年后倒算是一种福气。去世的时候那么漂亮,她给人们的记忆将是永远完美的。

  太残忍?不不,往往在电视上看到白头宫女话当年,心里就想,怎么如此没个打算,要不归隐家中,要不脱离尘世,怎么会一样都做不到。

  夜很深了,我睡不着,我在纪念姚晶。

  据报上说,她去世的时候,张先生并不在她身边。

  照老规矩他在纽约。

  姚晶诚然有数十万观众,但距离太远,接触不到。

  电话铃又响。

  编姐的声音:“考虑完没有?”

  “考虑好了。”

  “交五千字吧。”

  “我的答案是不写。”

  “去你的。”

  我笑,“不要紧,你骂好了,你不要我写,我请你吃饭。”

  “咄!你替我写,我请你吃饭,”她说,“谁请不起一顿饭。”

  “你老还在报馆?”

  “是的,小姐。”

  “你干脆铺张床在报馆睡,以示精忠报国。”

  “杨寿林岂不是更应得忠臣奖?他就差没在这里洗脸刷牙淋浴。”老编说。

  “他不同,将来《新文报》是他的事业。”我说。

  “你就是咱们未来的老板娘了。”

  “听听这种江湖口吻,传了出去,又该变成‘徐佐子鼻子大过头,此刻已以《新文报》未来老板娘自居’,何苦呢?”

  “你在乎别人说什么吗?你不是天下第一号潇洒人物?”

  我只好干笑。“我还一句句去分辩表白呢,这与洒脱无关,我只是没有空。”

  “现在流行事无不可告人者。”她笑。

  “是吗,这么可爱?阁下今年什么年纪?说来听听,四十二还是四十五?事无不可告人者!都是作大毕业生,我告诉你,将来这个城市垮台,不是为其他因素,而是吹牛皮的人实在太多,把它吹爆了。”

  “你与杨寿林到底怎么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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