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她比烟花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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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姐的涵养功夫发挥至最高峰,她笑说:“不敢当不敢当。”

  她对我就没有那么忍耐。

  我们坐下,叫了咖啡。我有点紧张,因这杯咖啡特别苦涩黏口,像一团酱似地搭在胃中。

  “要问我什么,说吧。”

  王玉吃完意粉,擦擦嘴,点着一支烟,看上去很舒服享受的样子。

  我说:“新戏拍得还顺利吗?”这句话万无一失。

  “你们来不是问我的新戏吧?”王玉斜斜看我,“我喜欢你的牛仔裤,什么牌子?”

  “杜萨地。”

  “是吗,你们也穿牛仔裤?”

  编姐说:“闲话不提,最近有无见过石奇?”

  “我们散掉已经两百多年,真是闲话少提。”王玉很厉害。

  “想不想念他?”我又问。

  “为什么老翻旧事来讲?”王玉的反应激烈。

  我想王玉并没有忘记他。真正淡忘一个人的时候,她的反应会是漠不关心,像听张三李四的名字一样。

  “你不愿意谈他?那么我们不说好了。”

  “慢着,”她又叫住我,“大家都还是朋友……”

  我刻意留心她说这话时的神情,她并不是故作大方,而实在对石奇尚有恋恋不舍之情。

  她也够难受的,这么久了,尚没能忘记他,照看也不是块材料,出来玩,最至要是忘记得快,一起床立刻患失忆症,不用去理身边的人是面长还是面短。

  我轻轻说道:“你没有忘却。”

  王玉用力按熄烟蒂,揉得把烟丝部爆裂出来。

  她像是碰到天底下最大的煞星似的,眼神既怨又毒但丝毫无法反抗,她的元神已为石奇摄走。

  这不过是另外一个可怜的心碎女人,缤纷的外表下一颗滴血的心。

  “要不要到静一点的地方去谈谈?”我问。

  她很倔强,“不必,有什么在这里说好了。是,我仍在等他回来,家里一切布置都没有更改,全世界都知道,是又怎么样?我不怕你们写,早已有人写过。”

  我问:“等他回来?”何日君再来。

  “他会回来的。”她舐舐嘴唇,非常渴望焦急,又黯然销魂。

  我很难过,最怕看到失意的人,他们会得乐意相信一切幻象,饮鸩止渴。

  “现在姚晶已经去世,他会得回来。”王玉说。

  呀,我们终于听到我们要听的两个字。

  “我不认为如此,”我倒不是故意激她,“我不认为他会回到你身边。”

  “是吗,他还能找得到比我更与他相衬的女人?”

  我猛然想到他们两个人真是衬配到巅峰,只是石奇仿佛比她多一抹灵魂,是从姚晶那里借来的吧。

  我静静地说道:“但是他爱姚晶多一点。”

  “别再在我面前提这个女人的名字。”她燃起一支烟。

  我想放弃,但编姐拉一拉我的衣角。

  我抬头,看到石奇走过来。

  王玉也看到他,顿时抽紧,按熄香烟,假装侧着脸,斜看地下,没瞧见他。

  这瞒得过谁呢?我叹一口气。

  石奇看到我们这一桌,向我们这里走过来,王玉更加紧张,但石奇的目光却在我身上。

  我?

  一点也不错,他向我俯身,“我们又见面了。”他说。

  石奇有一双无情却似有情的眼睛,我在他凝视下险些儿失神。

  “你好。”我说。

  这时候他才无意中看到王玉,他只对她点点头。

  他又说:“你跟朋友在一起,我们改天再聊吧。”

  并没有与王玉说一个字,就走开了。

  对我,他是爱屋及乌,因为我与姚晶有奇妙的关系。

  再看王玉时,她的面色大变,她咬咬牙,说:“两位有没有空?请到我家来,我给你们看一点东西。”

  我不想看,我也不想再折磨她。

  但编姐真够残忍,她说:“来,大家还等什么。”

  王玉已经抓起手袋走出了餐厅。

  在停车场王玉找到车子。我眼珠子都掉出来,哗,浅紫色的林宝基尼,发了神经了,在平均时速十五公里的城市道路网上开这种陆地飞机,钱太多花不出去还是怎么的。

  我们三个女人全挤在前座,往王玉的家开去。

  王玉的驾驶技术不但颇差,而且德行也奇劣,不断地抢灯、转线,惊险百出,要不是她那有名的面孔出奇的美艳,早已被人问候祖宗十八代。

  在车中编姐向我挤眉弄眼。

  我们驶抵一幢豪华住宅区,王玉下车,咬牙切齿地用尽吃奶力拍拢车门。

  她说:“这个家,便是我与石奇同居三年的地方!”

  难怪她忘不了他。三年,太久了,起码亦要三年后她对他的记忆才会淡忘。所以我一直劝那种结婚十年的女人不要离婚,等忘记那个创伤时,已经白发萧萧。

  “你们为什么不结婚?”我说。

  “因为他从头到尾没想过要同我结婚。”王玉的双眼似怨毒得冒出血来。

  我闭上尊嘴。

  早说过每个人都欠另一个人一笔无名债。

  这边厢石奇三年来忍着不提婚姻,那边厢每天向姚晶哀求三百次。老天冥冥中开这种玩笑折磨人,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们跟着她上去。

  公寓的间隔很普通,奇乱无比,不知有多少天没有收拾,室内有一股烟酒宿味,潮嗒嗒。

  编姐忍不住,立刻不客气地推开一扇窗,让新鲜空气透进来。

  我与她都是卫生客,冬天都开窗睡觉,宁愿开足暖炉。

  我们把沙发上堆着的七彩衣物投至一角,坐下。

  那些名贵衣服可能从来未经洗涤,散发体臭以及各种香水味,要命,开头我以为印度人才有这种味道。

  王玉丝毫不觉有什么不妥。

  王玉取出大叠照片簿子给我们看。

  编姐略翻一下,不大感兴趣。

  我瞥见都是她与石奇合摄的亲热照片,不过分,但也够肉麻的。

  真奇怪,他们做事全不顾后果,亦不留个余地,这类照片落在旁人手中,有什么益处呢?

  编姐说:“王玉,你最好把这些东西收得密密的,登出来,对你的害处多过对石奇的。”

  “我不管!”

  “损人不利己是愚者行为,这样一搞,也许他永远不回来了。”我说。

  “你们没有看到刚才他对我的情形?嘿,好比陌路人!”

  真是一个死结,解都解不开来。

  我与编姐很沉默。

  伤心及妒忌的女人往往似一只疯狗,再也不能以常理推测她们的所作所为,但愿我们永远不会沦人这种万劫不复的地步。

  “他在离开这里的时候同我说,只要我替他守秘密,有一天他会回来。我替他守了多久?一年整。在这一年当中,他电话也没来过一个,见到我跟陌生人一般。我找他这么多次,他没应过我一次,还要我等多久?”

  我冷眼看她,我要是她,我就守一辈子。成年人最忌不甘心,在事后数臭床上人。当初你情我愿,跑到床上去打交情,事后又互诉对方不是,简直不像话,狗也不会这么做。

  王玉在我心目中的印象一落千丈。

  我第三次暗示编姐要走。

  编姐却问:“秘密?什么秘密?”

  “姚晶的秘密。”她狠狠说。

  “姚晶还有什么秘密?”我失笑。人都去了。

  “怎么没有。你们可知道,她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儿?”

  我与编姐都呆住,面面相觑。

  我听见编姐说:“别胡说。”

  “没有人知道吧,”王玉得意洋洋,整个人豁出来,“我知道,石奇也知道。”

  “不可能,”编组站起来,“怀孕需要九个月的时间,她从来没有离开观众那么久。”

  王玉唇枪舌剑,“是她走进电影界以前生的。”

  “那孩子呢?”

  “早已过继给别人。”

  “我不相信,”我气急败坏地说,“你最好不要乱说,没有人会相信你,你提不出证据,况且姚晶已经去世,你不能再诋毁一个死人,否则石奇不饶你。”

  “你焦急了,”王玉笑,“你也知道这件事不是没有可能的,是不是?”

  “这太可怕。”我用手掩起面孔。

  编姐问:“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石奇。”

  “他怎么会把这种事告诉你?”我气愤莫名,姚晶真是所托非人,人家把她出自肺腑的秘密当体己话来讲。

  “所以我相信石奇会回来。”王玉说。

  我冷静下来。我也开始相信他会回来。他们两个人是同一类人。

  “这个孩子,姓名叫什么?在哪儿可以找到她?”

  王玉大笑起来,“我要是知道,我还等你们来问呢,我早就将之公布于世。”她笑得那么欢欣。

  我汗毛都散开来,打一个冷战。

  我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拉着编姐的手臂。

  “独家新闻你们不要?”

  编姐的回答令我很安慰:“我们不要。人死灯灭,对于死者。传统上我们予以尊敬。”

  她与我同时站起来,离开王府。

  编姐舒一口气,我也是。

  连电梯走廊里的空气都比王玉的客厅来得畅通。

  我哺哺说:“这个可怕污浊的女人。”

  “算了。”她说。

  我们乘电梯来到街上。

  编姐说:“针不刺到肉不觉痛,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是不知道的,可能你在失恋的时候比她更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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