隽芝答:“人之常情。”
“呵,谢谢你的婴儿礼品。”
“不客气,对,老莫,讲完私事,讲讲公事了吧。”
“公事?呵,对,公事,”平素英明神武的莫若茜竟本末倒置,“大家都很喜欢你的一千零一虐儿妙方。”
隽芝听了自然欢喜。
“插图尤其精彩,隽芝,你若开画展,我一定支持你。”
隽芝答:“我从来对大事业都没有兴趣,专喜小眉小眼,引起些微共鸣,已经心满意足。”
谁知莫若茜也说:“恰与宇宙出版社宗旨相同。”
大家一起笑起来。
“请继续惠稿。”
“你打算做到几时?”
“假使体力真的吃不消,我也不打算强撑,本职将由区俪伶兼代,直至我复职为止。”
区俪伶真是厉害脚色。
“区小姐极识大体,你可以放心。”
“老莫,要是三五七个月之后,大家发觉没有你日子也一样过呢。”
好一个老莫,不慌不忙地答:“根本世上没有谁地球都在自转之余还绕着太阳公转嘛。”
隽芝笑了。
能有这样的胸襟真正不容易,大抵可以做一个称职的母亲,现代老妈体力虽然差些,但智慧与收入足可补偿其余不足之处。
“你们可以放心,区俪伶绝对不结婚,绝对不生子。”
隽芝从不羡慕任何人,每一种生活,都要付出代价。
“你呢,你倒底是哪一种女人?”莫若茜大表兴趣。
“老莫,自顾不瑕,别多管闲事。”
老莫呵呵呵笑,苦中作乐,大致上她是个愉快的孕妇,她的另一半想必给她很大的支持。
“对,”隽芝想起来,“你的未生儿叫什么?”
“不论男女,都叫健乐,小名弟弟,或是妹妹。”
呵,不是囡囡,隽芝怅然若失。
起床后,立刻去探访筱芝,与翠芝协助她搬进酒店式公寓。
筱芝并不吝啬,挑了个背山面海的中型单位,芳邻是位著名女星,和善地与她们招呼。
下午,往律师处签署文件。
那老祝准时前来赴约,翠芝与隽芝正眼都不看他,也无称呼,冰冷地在一旁侍侯姐姐,一切办妥之后,陪筱芝离去,也没留意老祝是得意洋洋,抑或脸有愧色。
三个男孩子已经不小,筱芝并不瞒他们,三兄弟很明白父母已经分手,母亲以后不再住家里。
应付着三个宝贝并非易事.隽芝不会替祝氏新欢乐观,她即使大获全胜,得偿所愿,亦满途荆棘。
男孩子倒底是男孩子,没有人哭泣。
老大把母亲约通讯地址与电话小心记录下来,看见阿姨伤感地坐在一角,面带前所未见凄惶之意,不禁上前劝慰:“不怕,我们永远爱妈妈。”
老二与老三也唯唯诺诺,附和:“我们爱妈妈。”
隽芝忍不住笑出来,“你们真的理解整件事?”
老大点头:“我们也爱爸爸,爸爸也爱我们,只是爸妈不再相爱。”
说得十分正确,表达能力也强烈清晰,隽芝领首。
“你们三个给我好好做人,不然我就上门来折磨你们。”
往日三兄弟会露出恐惧之色,但这次他们只是没精打采,“小阿姨,有空来看我们。”
“今年寒假去什么地方玩耍?”隽芝改变话题逗他们欢喜。
老大不答,忽然之间,过来拥抱阿姨。
他已有十二岁,一向把自己当大人,老气横秋,把弟弟呼来喝去,表示权威,此刻真情流露,可见还是受了刺激,心灵软弱了。
隽芝用力拍着他肩膀。
这个时候,不得不庆幸三个都是男孩,倒底刚强些,坚轫些,且粗枝大叶,毋须大人花太多唇舌来安抚他们,噫,重男轻女,不是没有理由的。
许同传宗接代,承继香灯一点关系也没有,男孩子的确比女孩容易带,隽芝蓦然想起她新作绘图中所幽默地为难的主角全是一个个小男孩,下意识隽芝不舍得罪注定会比较吃苦的女孩儿。
她长叹一声。
祝家三兄弟并不知道阿姨的思潮已经飞到与他们无关的境界去,只道她还为他们担忧。
老大讨好她说:“阿姨,我们可以把整套任天堂借给你。”
隽芝只是摇头。
她决定每天中午去陪大姐一个半个小时。
翠芝不那么方便,她上下班时间是死的,任大学安排,不得有异议,隽芝却是个自由工作者,至多辛苦些挑灯夜战,要走仍然走得开。
彼芝心情表面平和,有时还能讲俏皮话,像“以前早上三几只闹钟此起彼落,没有一觉好睡,现在可脱难了”。
当然语气是寂寥空洞的。
隽芝已经非常佩服地,第一,被芝一句多余话都没有,第二,她对那第三者一点兴趣也无,她完全明白毛病出在什么地方。
“第四名了,希望是男是女?”隽芝闪开问。
“暧,你怎么会猜到她的名字?”筱芝露出一丝笑。
隽芝更惊喜,“如果是女孩,叫她希望?”
“是呀。”
“端的是个好名字,三个哥哥想必喜欢。”
“是,他们已经很懂事。”
“如果是男孩子呢?”
“管它呢,”筱芝又笑,“龙、虎、豹,随便叫什么都行,你见过郁郁不乐的男人,你见过娶不到老婆的男人没有,越是蹩脚男人,越要瞧不起女性,越是落后的国家,女性越没有地位,已是不易的真理,男人容易做呀。”
这已是筱芝至大的牢骚。
隽芝能陪她的时间也并非充裕。
“别担心,怀孕我已是驾轻就熟。”
那天晚上易沛充接隽芝去兜风。
隽芝扣上安全带,以往看到自己细瘦的腰部,便庆幸自己无牵无挂,是个自由身,一套典雅锺爱的套装,可以穿上三五载,因为身段恒久不变,今日,感觉比较矛盾特殊异样。
在这样艰难时刻,筱芝仍有心情替婴儿命名希望,可见她不以为苦,隽芝没有付出,则毫无收获,母子亲情感受将会是一片空白。
“……才不肯结婚的吧。”
隽芝转过头来问沛充:“什么,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沛充见她心事重重,便答:“没什么,听不见算了。”
隽芝还是猜到他问的是什么,“是,家中姐妹多,虽然环境小康,已算幸福,仍然深惑女子一生付出多,报酬少,所以感触良多。”
经济情形如果略差,更加不堪设想。
“我看了今期银河杂志上你的专栏。”
“你认为如何?”
“把婴儿形容成吸血鬼?”沛充轻微责备。
“我亲耳听见医生说胚胎似寄生虫,岂非更糟。”
“太过份了,你肯定会接到投诉。”
隽芝只是笑。
“整本杂志几乎都集中在有关婴儿题材上。”
因为热门。
廿年前人人谈的是同居是否可行,再早十年是妇女应否有个人事业,事到如今,忽然发现尚有生育能力,再迟就来不及了,今日,或永不,弃权者自误,于是急急寻求怀孕之道,挣扎了整整四分一世纪的女性又回老路上走。
不过有很大分别,这次,女性总算做丁自己的主人,每一步部有把握,完全知道在做些什么。
沛充与隽芝走进山顶咖啡店去。
还没有坐下,沛充便说:“隽芝,我们换个地方。”
隽芝在这种事上,感光较慢,脱口问:“为什么?”
眼光一溜,即时明白了,不远处坐着一桌兴高彩烈的男女,不知在庆祝什么事,已经喝得面红耳赤,其中一名,正是隽芝的大姐夫老祝。
隽芝瞪了沛充一眼,恶向胆边生,“我避他?×××××,他为什么不避我?”
“隽芝——”
“易沛充,你给我坐下来,要不,你可以一个人走.别忘记你有义务支持我。”
“隽芝,我永远在对你有益的事上支持你,这种盲目纵容,却非我所长,时间宝贵,何必如坐针毡?你要使他难受,首先,你得使自己难受,隽芝,干吗要陷自己于不义?听我说,马上离开是非之地。”
隽芝终于静下来。
要过一会子,才能领会到易沛充的好意,隽芝心中十分悲哀,恶人当道,她又不敢扑上乱打,怕只怕招致更大侮辱,更大损失,不甘心也只得回避。
易沛充拉一拉她的袖子。
隽芝便悄悄乖乖地跟男友离去。
沛充已经吓出一身冷汗。
走到停车场,这才看见老祝的车子就停在不远之处。
隽芝看多了几眼,易沛充一颗心又提了起来,低声道:“想都不要想,这是刑事毁坏。”
隽芝叹口气,“走吧。”
沛充举起拇指,“孺子可教也。”
从头到尾.老祝没有发现他们,这种人天赋异禀,目中无人,诚得天独厚。
“我们换一个地方。”
“不,”隽芝说:“我累了,我想休息。”
“不要为这种事沮丧,况且,这还不是你的事。”
“你说得很对,不过,我要回家赶稿。”
隽芝并没有乱找藉口。
回到公寓,她真的摊开笔纸,写起短篇来,故事一开头,已经是二零四五年的未来世界。
那时,世情比较公道,男女均得工作怀孕,权利与义务分配均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