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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不欢而散。」

  「再另外物色吧。」

  「我有点倦,想带三、五只狗退到一间海边的大屋去隐居,每日与相爱的伴侣散步聊天享受美食。」

  一品忽然问:「可要孩子?」

  「暂时不要,十年后也许。」

  一品说:「届时可得自海边搬回市区,重拾人间火,天天接送上学,为孩子成绩稍差大动肝火,与老师及其它家长打交道……」

  「是呀,人生每个阶段不同,各有各乐趣。」

  「一般人都渴望有子女吧。」

  「也有人觉得生育下一代费时失事,地球千疮百孔,已不宜人类居住,生老病死,又诸多苦楚,愈想愈灰心。」

  「可是,至少老妈还有你同我。」

  二晶笑笑,「我们姐妹算是好孩子。」

  「诊所忙吗?」

  「这一阵子比较淡静,到了圣诞前后,又会忙碌起来,首先得恳请家长切勿送小动物当礼物,然后劝小朋友不要把宠物当垃圾扔到街上。」

  「仍是猫狗居多吧。」

  「甚么都有,包括兔子、葵鼠、猴子。」

  「二晶你可有想过驻守动物园。」

  「我只想退到海边的大屋去。」

  她此刻情绪欠佳,当然这样想。看护彭姑拿了一张报纸过来。

  「杨医生,看。」

  一品看到一宗消息:「雅斯兰达化妆品公司委任胡可欣女士出任东南亚研究部经理」,照片中的她精神奕奕。

  彭姑说:「好消息。」

  「是,她重新站了起来。」

  「那人不知有否看到这段新闻,胡小姐这下子总算争回一口气。」

  「不不,」一品说:「她已经不在乎那人想甚么,她现在是为自己。」

  「你肯定?」

  「是,但是她却未曾忘却过去遭遇,想起只有欷歔。」

  「胡小姐可算脱胎换骨。」

  一品点头,「再世为人,值得庆幸,彭姑,给我送一大篮花去。」

  「一个遭毁容的女子在化妆品公司任职,多么奇怪。」

  「读化工系的她在幕后发展,很有前途。」她们放下了报纸。

  初冬,一品与卢泳忠乘飞机往太平洋另一边度假。在飞机上他俩谈谈笑笑,十分投契。

  一品说:「猜一猜何处是最盛行整容的地方?」卢泳忠:「日本、美国、台湾。」

  「不,是巴西。」一品说。

  卢泳忠意外。

  「是,国民疯狂爱美,女子都希望整得似芭比娃娃,半裸在沙滩穿梭,不理经济不景。」

  卢泳忠微笑,「我也听说爱隆胸的不是身段比较扁平的亚洲妇女,而是北美洲女性。」

  「意外吧,隆胸且是由他们发明呢。」

  卢泳忠问:「一品,如果你替自己整形,会从何处手?」

  一品不假思索地答:「胃。」

  她贯彻始终,不在乎外表。

  「如果替我整,你会做些甚么?」

  一品温柔地看他,「你十全十美,我无用武之地。」

  「嘘,太大声,别叫旁人听见,人家会吓坏。」

  「谁管别人怎么想。」

  自飞机场到海边的房子,约一小时路程,卢泳忠亲自驾驶。一品在飞机上小睡过片刻,精神不差,沿途静静观赏风光。

  一品问:「你持加国护照?」

  「不,我只是游客,在风景区投资一间物业,如此而已。」

  到达目的地,一品呆住,这不是二晶心目中的海边大屋吗?屋子居高临下,如飞鹰的巢似的,建筑在一个悬崖上,采用许多花岗石与木料,一进门便透过玻璃墙看到整个海洋,白头浪拍向岸边,气势慑人。

  一品「呵」地一声。

  「还喜欢吗?」

  一品点头。

  「夏天可看到鲸鱼成群回归。」

  她坐在白色大沙发,凝视海洋,她真幸运,无意之中实践了二晶的理想。

  卢泳忠斟一杯普洱茶给她。

  「不好意思,我自己来。」

  他答:「这几天由我服侍你,我洗熨煮件件皆能。」

  一品不由得笑出来。

  他蹲在她身边,「一品,我想过了,已在商场打滚二十载,营营役役,蝼蚁竞血,为甚么呢?不如让我们到这退休,大家结业享乐。」

  一品握住他的手,笑意盈盈,「躲懒。」

  「是,你我能吃多少,穿多少,再做下去徒然浪费生命,从前不认识你,不得不做工消遣,现在有了你作伴,我再不想操劳。」

  「我对你原来有负面影响。」

  「屋子地窖的酒足够我们喝二十年。」

  「的确是世外桃源。」

  他俩坐在沙发看太阳落山,卢泳忠点燃炉火,带一品参观主卧室。

  「房间太大,有无小一点的?」

  「那么,你睡客房吧。」客房也拥有私人露台,比较细小温暖。

  「我给你做碗粥。」卢泳忠说。

  一品点点头,她淋过浴到厨房去看卢君煮食,真没想到他家有糖心皮蛋。

  偏厅挂一横扁,上面写「月是故乡明」五个大字。

  「是你写的吧,字刚健。」

  「一品,瞒不过你的法眼。」

  「泳忠你多才多艺。」

  不知怎地,她觉得疲倦,在大梳化上睡了。卢泳忠捧出鸡粥来,看到一品已经入睡,连忙取出羽绒被替她盖上。自己一人觉得无聊,用长途电话与公司联络过,又不想独自回房,扯来一条毡子,索性睡在梳化附近的地上。

  第二天,一品醒来,觉得全屋明亮,以为太阳出来,是一个大晴天。

  定睛一看,原来下雪了,落了一夜,积雪已有盈尺,白澄澄,映进玻璃墙,使人误为是日光,此刻天上扯絮拉棉,鹅毛般大雪纷飞,一品看得呆了。

  生长在南国的她虽然见过雪,也曾与同学在球场打过雪仗,可是这样专心一致赏雪,还是第一次。她自梳化坐起来,踢到一件东西,低头一看,这才发觉地上是卢泳忠,他睡得香甜,不知道头上挨了一脚。

  一品凝视他,为陪她,他在地上过了一夜,这个怪人,抑或,是个深情的人。

  她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卢泳忠醒来,微笑,忽然紧紧拉住一品,把她扯到怀中抱住。

  一品轻轻说:「下大雪了。」

  「冷吗?」

  「炉火未熄,很暖。」

  「睡得可好?」

  「十分香甜,梦不知身是客。」

  「一品,你是这的女主人。」

  一品感喟,「不,我的意思是,我们都不过暂来这世界寄居而已。」

  「太多愁善感了。」

  一品不语,只是紧紧拥抱他。

  「精神还好的话,我们稍后外出赏雪,或者,可以到地下室暖水池游泳。」

  「嘘。」

  他俩并肩看紫青色天空撒下飞絮。

  稍后,一品穿厚厚冬衣与卢泳忠下山吃午餐,附近一间法国饭店的侍者一见他们便迎上来,「卢先生你好,呵,太太终于来了。」

  一品有点意外,但并无否认。

  饭后在游客区闲荡,到古玩店看旧瓷器银器,老板娘问:「你俩是游客?」

  卢泳忠答:「我们年年到此度假。」

  一品不喜积聚身外物,一件也没买。自古玩店出来,雪已经停了。只见大路旁停一辆黄色校车,大群六七八岁的小孩一拥而上,喧哗地在老师带领下登车。一品站住脚凝视他们一张张苹果似的面孔,痴恋地听他们清脆的笑语声。

  卢泳忠也微笑,「真讨厌,那样嘈吵。」

  扰攘了一会儿,老师点清了人头,校车总算关上门驶走。一品犹自依依不舍。

  「最难做的是小学师,不知怎么得会这班小猴。」

  一品不语,拉住卢泳忠的手离去。

  泳忠还在继续话题:「你会有耐心乘数表吗?你会对他们读故事吗?你会陪他们荡秋千?找保母做,没意思,自己做,又不知能否胜任。」

  一品一直没出声。她愿意事事亲手做,半夜带熊猫眼起床两三次在所不计,女性天赋有这种恒心毅力,不过,一品心灵愿意,肉体却软弱,未能配合。

  一品身边整天都响孩子们云雀般亮脆的笑声。

  下午同母亲通过电话,杨太太说:「住在泳忠的度假屋?呵,已经同居了,亲友知道会怎么想。」

  一品不加否认,「我们没有太多亲友。」

  「玩得高兴点。」

  「是,妈妈。」

  傍晚,他们计画去滑雪。

  「我可以你。」

  「不,容易伤和气。」

  「那么,找个练。」

  有商有量,真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卢泳忠讲得出做得到,果然负责洗熨煮,做得又快又妥,自干衣机取出整箩衣服,逐件分类折好。

  他会是那种在公司签完千万合约回家来扮牛马给孩子骑的男人。

  打灯笼没处找。

  一品想,一回去就宣布婚讯。

  婚后可以将工作量减半,尽量抽空陪伴对方,或是,照卢泳忠所说:完全退休。

  可是,杨一品不知道,上天另有安排。

  那天晚上,她自梦中惊醒,感觉上像是有一只手插进了她的胸膛,硬生生要把她的胃扯出来,她疼得整张脸冒出冷汗,四肢完全无力。

  接,有不知甚么要从喉头要大量涌出,她怕弄污床褥,只得挣扎起来,蹒跚走向浴室。

  已经来不及了。

  完全不受控制,吐了一地,她蹲下来喘息,头脑十分清醒,唉,一品想,身不由己就是这个意思,丑态毕露,幸亏卢泳忠会照单全收。

  果然,灯一亮,他自邻房过来,「一品,我听到声响,甚么事?」

  他看到蹲在浴室的一品,吓一跳,但沉地取来一张毡子裹住她,「我立刻送你去医院。」一品犹自怔怔地,「为甚么去医院?」

  泳忠已经抱起她奔向大门。

  这时,一品才看到身上、手上都是血。她茫然地抬起头,没有说甚么,只叹了一口气。

  这时她神志还很清醒,她看到卢泳忠落泪。他一边用电话通知医院急症室,一边请相熟医生同步赶到。然后,一品觉得无限疲倦,她很乐意地放松一切,堕入昏迷。

  醒来的时候,一品听见耳边有人说:「她本人也是医生。」

  一品有点高兴,噫,又回到这世界来,又得吃苦了。

  「病人得实时开始电疗程序。」

  「也许,她情愿回去接受治疗。」

  「那么事不宜迟。」

  一品张开嘴,「泳忠、泳忠。」

  「她醒了。」

  「一品,」卢泳忠探头过来,「我在这。」

  一品心酸,将面孔埋在他双手,「送我回家。」

  「北美洲有很好的医生,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照顾你。」

  一品摇头,「你的时间宝贵,不应用来看守病人。」

  「我可以找黎医生过来诊治你。」

  「不!」一品相当坚决,我不想连累任何人。」

  卢泳忠点头,「那好,我追随你回去。」

  当值医生微笑,感喟地说:「恋人。」

  第二天,他们就告别半山的大屋回家。这是一品生平最难捱的旅程,她不想记得细节,把精神抽离,尽说些不相干的事。

  「少年时想过做作家,后来,听说收入很不稳定。」

  「也有极富有的写作人。」

  「我没有把握做得那样好,只知很普通的医生也可以维持生计。」

  「所以艺术可贵。」

  「上星期赛尚的一幅《苹果》,拍卖价是六千多万美金。」

  也亏他俩想得出那么多题材,一直絮絮细语。黎医生在飞机场接她,一言不发,将她拥在怀中。

  一品呜咽。

  她立即开始严竣的治疗过程。接发生的事,如果要一一细细描述,那真是没有意思。一品大部分时间都觉得疲倦,一日可以睡足十多小时,但是分段休息,不能离家,活动三两小时后便累得像被人拳打脚踢一顿,忙不迭倒床上。

  可能是她多心,渐渐发觉被褥有一股腐气,连忙人一天换一次被单,又开窗户睡觉。

  二晶来探访她时抱怨房间似冰箱。

  穿运动衣的一品笑骂,没有关窗的意思。

  床头堆满了书报杂志,以及各式各样的音乐盒子。

  「泳忠送来?」

  「是,给我解闷。」

  「他真是没话说。」

  「的确是我生命中的一朵玫瑰花。」二晶:「没有变心?」

  一品笑吟吟,「你看,你这张乌鸦嘴。」

  「医生怎么说?」

  一品答:「我与泳忠约好,离开医务所之后,不谈病情。」

  二晶点头,「完全正确,而且,我肯定你会康复。」

  「谢谢你。」

  「卢泳忠天天来?」

  「来陪我吃晚饭,然后借我书房办公,十时左右回家。」

  「天天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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