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没有月亮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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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页

 

  周博士递上一叠毛巾,我漱洗后上床。

  床褥冰冷,蜷缩着入睡,双脚一直没有暖和。

  没有一张床是熟悉的,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搬到新家,关在屋里,先睡上十日十夜,孵熟再说。

  若不是国维出头,继母一家人不会撤消控诉,若不是国维出头,也无法获得生母的遗产。

  一直感激他,只是无法同他做夫妻。

  天蒙蒙亮,双眼干涩,睁不开来。

  隐约间有人推开房门进来,不顾三七二十一,在我头枕底摸到手袋,抓在手中。

  银灰色的华丽丝睡袍一闪,我放下心来,这是周博士,女人即是女人,无论事业多成功,也有柔弱的一面,连一件睡衣都穿得这么考究,独自芬芳。不知道她进来干什么,但我握着手袋的手却松汗来,这是她的家,她当然可以自由出人,或者她进来寻找什么东西。

  一直没有睁开眼睛,太早了,不知说什么话,不过发觉双脚已经暖和。

  周博士逗留在床沿有颇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声响,我纳罕起床。

  刚欲睁开眼睛,她开始抚摸我的头发。

  他们每一个人都仍把我当小动物,连周博士也不例外。

  刚欲出声,只觉她趋向前来,一阵香气,还不知发生什么事,她柔软丰盛的嘴唇已经贴在我的脸庞。

  我明白了。

  完全明白了。

  一刹间僵住,竟没有推开她,只觉悲哀如无底深渊,我正向其中堕下。

  她知道我已醒,双手捧住我面孔,“海湄,”她喃喃叫道,“海湄。”

  我自床上坐起,一手隔开她。

  只见她双目布满红丝,仍然捧紧我面孔不放。”

  我挣扎,“周博士,我以为你是真正的关心我。”

  “海湄,我当然关心你。”她喘息。

  “但不是这样。”我说,“不是这样。”

  她松开手,“我以为你明白。”诧异不在我之下。

  我无限失望地看着她,神色十分厌恶,真没想到她会有这种癖好,世上竟不再有正常的人了。

  我指着她:“你原是我的明灯!”

  “我仍然可以做你的导师。”

  “为什么要牵涉到肉欲,为什么?”

  “因为我们靠这具肉体做人,海湄,别告诉我你只与男人在沙滩手拉着手散步。”

  “但你是不同的。我对你寄望那么高——”我再也说不下去,掀开被子下床。

  我站在窗前,心情之失落,难以形容,与周博士相处数月,无形中已产生浓厚感情,她代表光明希望理智,一切美好面,但今晨她却把自己拉到与我同一地位。

  此时她也冷下来,“对不起,海湄,以你的敏感,我以为你早已看出来。”

  我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十分悲哀。

  并不是她的错,是我自己不好,至今还存幻想,无端把周博士封为偶像,待发现她与常人无异,便把她自高台拉下来,诸多挑剔。

  她把手放在我肩上,我滑开。

  “你接受我邀请,你并没拒绝,我以为你已考虑清楚……”

  我忍不住说:“是我不好,全属误会。”

  “我并无刻意隐瞒什么。”

  “我的错。”

  我一直在寻找完美的偶像,但世上只有人,没有神。

  果然,周博士恢复她平时雍容的姿态,略为尴尬地说:“海湄,我只是一个人,我渴望获得共鸣。”

  “你的生活习惯并不过分,只是——”我摊摊手。

  老毛病又回来了,紧要关头总是难以表达自己,我困难地吞一口涎沫,“只是,我不能够同你,我太过尊敬你,不可能。”

  我取过衣服,一件件匆忙地套上。

  “你到什么地方去?”

  “对不起。”

  “海湄,我们还可以做朋友。”

  “不。”

  “海湄,你听我说,我不会侵犯你,”她伸手来拉我,“你不能功亏一篑——”

  我忽然无法忍受,这同我父亲以及陈国维有什么不同,都不肯放我走,都要在我身上获得满足。

  我尖叫起来。

  她松开我。

  我抓起手袋,瞪着她。

  她退后一步。

  “我不多说,我现在就出去,”她扬起一只手,“我这就走。”

  她一步一步往后退,退至门角,飞快地转出去。

  我吁出一口气,坐下来,用手捧着头。

  连周博士也失去了。

  我穿上大衣,冲出她的住宅。

  笨,真笨,不懂得处理人际关系,原本可以化干戈为玉帛,温言相向,她不见得会勉强我。

  但失望的痛苦大大,无法适应,反应过激,自此失去一个朋友。奇怪,千疮百孔的我,却希冀有十全人格的朋友,幼稚。

  这不是笨是什么。

  第十章

  人海茫茫,像周博士这样热心的人并不容易找,她待我的确好,是真心。

  现在回去已经太迟,两个人的胆都已被对方吓破。

  清晨街上行人不少,个个转头来看我这个衣冠不整的女人,我苦笑。

  刚在此际,一轮车于停在我前面,电光石火间,已经看到挡风玻璃前倒后镜上挂着一双红手套。

  我的长手套。

  我立即拉开车门跳上去。

  “我一直跟踪你。”他微笑。

  我苦笑,他这么招摇,像是不知陈国维也派人紧随我。

  “你看你,身上有伤痕,在什么地方与人打架?还有,衣服扣子全无扣好,怎么一回事,碰见只老虎?”

  我一怔,他的口气与陈国维何其相似。

  “是雌老虎吧?”

  他都知道。

  “既然如此,无谓转弯抹角。”

  他收敛笑容,“你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现在知道了。”

  “她在本市很著名。”

  我却要拖到今时今日才省悟,什么都比人慢半拍。

  若果早一点明白真相,周博士就不至于如此尴尬。

  我沉默。失去她的友谊是很大的一项损失。

  “你一直到她写字楼去,却没有留意到?”

  我疲倦地说:“别再说她了。”

  “她没有得偿所愿吧?”

  “再问下去,我只好下车了。”

  “你是一个怪女人。”

  国维要知道我与他的事,他又要知道我与周博士之间的事,目前我只想一个人独处。

  “请送我回家。”

  “哪个家?”

  “我自己的地方。”

  “还在漆地板。”

  “我知道。”

  他沉默,不再争辩,送我到我要去的地方。

  地板已经干了,有一角阳光自窗台射进,我靠墙坐在地上。

  他提醒我,“陈国维四处找你。”

  国维疯了。

  找我回去干么,空摆在那里。

  “他已经知道我同你有往来。”

  这是唯一的原因,有人争,故此物件价值陡升,陈国维疯了。

  我懒洋洋地问:“如果陈国维与你决斗,你会不会为我应战?”

  他一怔,随即煞有介事地说:“那要看用剑还是用枪。”

  我笑,与他在一起始终有这种快活,我笑出眼泪来,瘫痪在地板上。

  他温柔地说:“来来,请你控制自己。”

  我伸个懒腰。

  “这里什么都没有,怎么住人。”

  “可以应付。”

  “我派人送日用品来。”

  “不。”

  我害怕,怕他们抓住我不放。

  “我同陈氏是不一样。”

  我强笑,“我知道。”

  “这里连电话都没有。”

  “我有办法。”

  “陈国维找上来,你如何应付?”

  我狡狯地说:“冤有头债有主,叫他去找你。”

  他啼笑皆非,“好,叫他来,相信我可以应付。”

  他的信心不是假装的,我有一丝怀疑。

  “我有事,先走一步。”

  有事,他已开始有事,多么惆怅,著名的浪子都得抽时间办正经事。

  那种腐败得什么事都不理的年代早已过去,此刻陈国维比他更有条件闲荡。

  我温和地说:“去吧。”

  他略一迟疑,开门离去。

  他走了以后,我环顾一下,真的,连替换的衣服都没有。

  最低限度得把那两只箱运出来。

  我请旧佣人帮忙,自己站在路口焦急的等候。

  (母亲偷走的时候,心情是否与我相仿?)

  女佣提着不轻的箱子,气咻咻下来。

  “陈先生在家?”

  她点点头。

  国维此刻成日在家,真可笑。

  “有没有看见你出来?”

  女佣摇摇头。“陈先生在书房见客。”

  我接过箱子,顺口问:“是哪个铁算盘,抑或风水先生?”

  “不是,一进门就大声吵。”

  我意外,想追问,但转头一想,陈国维无论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了,伸手召来一部街车。

  “陈先生叫客人朱二。”

  我一震。

  是他!

  不是真的要决斗吧,他怎么会上门来找国维,他们难道是朋友,一直有往来?

  我同女佣说:“你替我把行李送到这个地址去,这是门匙。”塞张钞票给她,“上车。”

  “太太,你——”

  “你也把锁匙给我。”

  她犹疑。

  “快呀,一切由我担当。”

  她只得照我说的做,上车走了。

  我在陈宅大门口徘徊。

  既无打算跟屋内任何一个人,照说他们在书房内无论商议什么,都与我无关。

  但我有第六感,肯定这次会谈会牵涉到我。

  终于开门进去,双手如着魔似的,不听意志使唤,推开大门,客堂阴暗如故,角落像是潜伏着怪兽,若不是在这里住过十年,真不敢贸贸然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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