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没有月亮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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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维与堪舆师交换着宝贵的意见,散席时他掏出一大封红包双手奉上。

  我觉得更乏味了。

  如果我告诉你,当初我所嫁的陈国维,不是现在这个陈国维,你会说我老土吧?

  我苦笑。

  国维同我说:“我与林翁送老师回酒店,你有什么地方去?”

  “统一会所有个牌局。”

  “我送陈太太。”年轻人自告奋勇。

  国维正眼也不看我,替他的老师拉椅子。

  他显然着了迷:“师傅,人说属金之宅,人丁旺而女更强,当开门路,作大院以泄其气,则男子富贵全美,可是?”

  “这个嘛……”他们一路说一路走。

  我上了陌生人的车。

  “谢谢你,统一会所。”

  年轻人说:“陈先生好像很相信这一套。”

  “你没听他说要拆一道门出来求富贵全美?”

  “那人也不过是江湖术士,二十世纪哪里还有什么朝葬晚发的风水地。”他咕哝。

  我笑,一抬头,看到车外天空一轮明月。

  今夕何夕?我深深吸一口气。

  像是要吸尽大阴的精华。

  而身边的年轻人,蠢蠢欲动,不知厉害。

  他送我到统一,放我下来。

  “牌局几时散?我来接你。”

  “谢谢,我有司机。”

  他看我一眼,“我们还可以到别的地方坐坐。”

  我笑着拍拍他的手臂,“这场牌要到明天早上才散,改天吧。”

  他倒是没有失却风度,仍然陪我上楼。

  玛琳她们一早已经在了。

  放下手袋,我看她的牌,“又做清一色?”

  “嗯。”

  “只要有两只牌同花就做清一色?”

  “反正赢不出来。”

  “我喜欢吃小的,密密吃,比较有希望的样子,”我坐下来,“好过伸长脖子等。”

  玛琳侧侧头,“这里面好像有什么哲理。”

  大家都笑。

  当下安琪赢出来,我们这班初学生便放了牌吃点心聊天。

  我说我不能再吃了。

  “你看她那件衣裳,所以,饿死也是值得的。”安琪说。

  “莉莉蓝终于跟小汤跑掉了。”玛琳忽然宣布。

  大家沉默。

  过很久有人说:“多大的勇气!”

  “匹夫之勇罢了。”

  “将来是要后悔的。”

  “蓝老板怎么想?太没面子。”

  “两夫妻出毛病也不止是一朝一夕的事。”

  “将来一定要后悔的。”

  我拣起一只牌,在手中搓着,“将来是以后的事,眼前,她是快乐的。”

  有人嗤之以鼻,“同那样的一个人!”

  “小汤对她很好。”

  “为着她的钱。”

  “她所有的,也不过是钱,不花也没用,搁在银行里干吗呢?”

  玛琳瞪大眼睛,看着我,“这副论调倒很新。”

  “女人要钱,不过是穿同戴,穿得了多少戴得了多少?如今莉莉找到别的出路,应替她高兴。”

  “但是小汤几乎同城里每一个富婆都来往过。”

  当全人类啧啧啧的时候,他们正在享受,其实每个人一生应该有一次,把全身的能量燃烧起来,在这一刹那发热发亮,即使葬身火海,也算真正的狂热过。

  正当我们诧异她何以忍心抛弃一切,她又何尝不讶异我们这一群苦闷的女人居然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地刻板地照老规矩生活下去。

  对莉莉来说,简直不可思议吧。

  我们的生活形态,好比一格抽屉,拉开来,推拢去,里面四四整整放着日常用品。除非要抄家了,否则到老也就是那样子,不愁穿不愁吃,可是也别妄想要生脚跑到哪里去。

  看到别人争取应得的自由,也不认得那是人权,反而大惊小怪地嚷:哎哟哟,不得了,作怪了作怪了。

  真可怜。

  然后拍着自身的胸口,互相安抚:我们是好奴婢,我们不会成精,我们不同自己斗,我们乖。

  顿时觉得坐下去没有味道,拾起外套。

  “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我希望我知道。”

  有人笑,“看样子你也作动了,别又干些什么轰轰烈烈的事出来才好,我们受不了这么多刺激。”

  我问:“莉莉与小汤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有人说英国。”

  真有他们的。

  浪漫沉郁的古老国度,如今没落了,气质仍在,生活程度大大低落,到那里去做寓公寓婆,可享特权,白人对种族有歧见不要紧,对钞票重视便可以了。

  我爱那连绵的雨,紫蓝的天空,成年不见一次太阳,名正言顺可以躲在屋内不出去,因为在那里,白天也像夜晚,没有日光来逼我露出原形。

  “各位晚安。”

  玛琳拉住我,“你不是羡慕莉莉吧?”

  我看她一眼,不响,下楼去。

  那个年轻人已经走了。

  一点耐心都没有。

  好不好?不好。不好拉倒,再见珍重。好?立即开房间去,更不用多说。

  那位小汤是著名知情识趣的一个人,与莉莉多多少少动了点真感情,那时,明知她是有夫之妇,也一味追求,先是不声不响站在她门口等。适逢雨季,有伞没伞,总给人儒湿温柔的感觉。拿一枝花在门口等,听上去像是老土得不能再老土,可是有谁天天做,还顶管用。

  开头时大家都讪笑,不在意,连莉莉在内,都耸耸肩以为不会有事。

  谁知雨季过后,穿薄呢的季节来临,已经有人看见他们深夜对坐,手中持桃红色的堪柏利苏打,听乐师吹奏金色式士风。

  大伙正忙着将房产转股票、美金换英镑、富格林出枫叶金人,不亦乐乎,看到莉莉那种闲情逸致都傻了眼,多多少少眼红,一致认为她愚不可及。

  国维说:“蓝老大,太没有办法了。”

  为了报夺妻之恨,蓝某找人殴打小汤。

  整件事像出闹剧,打手打错了人,蓝老大顿时泄气,跑美国去避祸,身边自然有女朋友,莉莉抛下孩子给公婆,匆匆收拾细软,在律师处留下字据,便与小汤走掉。

  一切是因为有人在雨季手持一枝花在她门口等。

  我们女人只不过想找寻些乐趣。

  国维问:“孩子们呢,那女人不理孩子?”

  不理了,我莞尔,那贱妇什么都豁出去,为追求她肉欲上之快乐,同野男人跑掉了,早一百年,她要受千刀万剐之罪,在今日,竟没有一条法律可以将她绳之于法,噫,世风日下。

  我同周博士说:“那年轻人没有出现。”

  周博士笑。

  “他没有等着接我。”我叹口气。

  周博士给我一杯酒。

  “家里开始装修,把墙的位置全部搬过,为着风水的缘故。”

  “你怎么睡?”

  “在郊外有一层小房子,佣人都不愿意进去。”

  “很静?”

  “嗯,可以睡到下午六点钟。”我伸一个懒腰。

  “不打算起来看看白天?”

  “有什么好看?”

  “有很多不错的人与事,都可以在白天找到。”

  我笑。

  不知为什么,我总不能够把难题直截了当地向周博士提出。

  她也不催我,任由我胡扯,反正按时收费,我不急,她自然缓缓来。

  我把这当吃茶时间,漫无目的,说一会子活,打道回府。

  “还有梦见令堂吗?”

  “有。”

  “她住在本市?”

  “她在八年前去世,享年四十一岁。”

  “噫,什么病?”

  “我不知道,家里完全没有人提到她,真是一项艺术,十二年了,没有人漏过口风,谁也不知她的下落。”

  “她确实已经去世?”

  “这是真的,她是真的死了,亲友那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样是装不出来的。”

  周博士轻笑。

  她当然没听懂。

  我解释:“家母十年前与人私奔,但她并没有找到永恒的快乐,她于两年后郁郁而终。”

  周博士像是不常听到这种故事,耸然动容。

  她是一个镇静文雅的学者,给人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于色的印象,我对她的反应有点意外。

  也许多年来我把这个不平凡的故事在心中重复太多次,以致一点新鲜感都没有,一旦开口说出来,似家常话。

  “没有人告诉你她患什么病?”

  “谁敢提?”

  “你长得可像令堂?”

  她完全知道该问什么问题。我微笑,“很不幸,十分像。”

  “你父亲对你怎么样?”

  “他憎恨我。”

  “当年你几岁?”周博士说。

  “十四。”我说。

  “童年不好过?”

  “糟透了,”我说,“这仍然不是我上你这儿来的原因,最坏的已经过去。”

  “已经过去?”她凝视我。

  我咧嘴,“啊是,还有那个梦。”

  “你没有去找出前因后果?”

  “没有,没有兴趣。他们老一派的人,事事讲面子,无论什么,都做得不漂亮。”

  “你几岁结的婚?”

  周博士对我发生莫大的兴趣。

  我看看腕表,很遗憾地说:“时间到了,下次,下次说给你听。”

  她笑,放我走。

  舒服多了,有话说出来就舒服。

  屋子里如战场。

  四面墙全部搬过位置,这里加一点,那里减一点,内陇间隔来个乾坤大挪移。

  每次装修都是因为风水有问题,生意不再像从前那么兴旺,他渐渐迷信,但凡江湖术士都称老师:铁算盘,紫微数,起卦的盲公,摸骨的异人,几乎走步路都要请教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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