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小说 > 没有月亮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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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没有去理他。

  回到房间,案头上的白色鲜花已全部变成棕黑色的花干,腐烂的花根发出怪味。

  这是最后的一盆花,我的手不住地颤抖,这难道是最后的一盆花?

  坐在床沿,用手捧着头,根本不知何去何从,失去全部思考能力。

  国维进来问:“你决定不走?那对不起,我可要出去,约好几位年轻貌美的小姐,不好意思叫她们久候。”

  我瞪着他。只见他已经打扮好,新烫的头发摊在微秃的额角上犹如开了一朵花,佩斯李领巾打得如六十年代的男明星,加上永恒的墨镜,这个滑稽的人已约了更年轻的女孩子,是的,我怎么可以忘记他一直喜欢极之年轻的女孩,只有十五六七的黄毛丫头,才不会对他表示怀疑,才会使他的信心恢复。

  他朝我摆摆手,“再见。”他以胜利者的姿态离去。

  他以为我在外头兜个圈子,想清楚想明白没有地方可去,没有出路,所以回头,于是他能够变本加厉侮辱我——反正已经撕破了脸。

  我镇静下来。

  事情坏得不能再坏,路已走到绝处,反而无碍了。外头在下毛毛雨,一滴一滴似雪水般冷,天空是铁灰色,与我一颗心一般调子。

  我大笑起来,一直仰着脸笑,直至脖子酸软,佣人们吃惊,全部躲起来。

  疯了吗,真疯倒也好,然而没有,还得亲自把全屋所有的帘子都拉拢。

  同我一样,阳光只透进来一个下午,恐怕还是我们的幻觉。

  我会再见他,我会找到他,一定。

  谣言说,母亲病逝在精神病院,临终之前,她已经很胡涂,抱着一只枕头,频频叫“海湄,海湄”,但父亲没有告诉我,我是听别人说的,最后,也没有让我去见母亲。

  她死的时候,是一个人。

  父亲决意要她偿还一切,每一个仙,连本带利。

  在复仇的过程中,他毁了自己,毁了女儿,也毁了后妻。

  我想我得到父母的遗传各一半。

  第一个要找的人,是玛琳,很明显,她认得朱二。那夜猝然在街上偶遇,她的表情告诉我,她见过朱二。

  电话接通,听到我的声音无限讶异。

  我的嗓子干枯,强笑问:“还在家里?嘿嘿嘿,我也是,无处可去。”

  玛琳并没有像往日那般反应热烈,僵住在另一头。

  “怎么,我的玩笑过火?”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她冰冷。

  “喂,我是海湄。”

  “我知道。”玛琳不打算与我倾谈。

  “有什么不对,我得罪了你?”

  “对不起,孩子叫我,改天再说吧。”她挂上电话。

  我愕然。

  每个人都把背脊对着我。

  再找安琪。

  “玛琳怎么了?”

  “你不知道?对了,这一段日子你人在什么地方?”安琪连珠炮似,使我放下心来。

  “我到欧洲去了趟。”

  “怪不得,也不同我们打招呼就失踪。”

  “依你说,还得做广告?”装得这般轻松,好佩服自己,“玛琳不妙是不是?”

  “已经妥协了。”

  “怎么一回事?”

  “短暂罗曼史,被老赵发现,要同她分手,并且不准她见孩子,老赵本人异性朋友一箩筐一箩筐,但他不原谅玛琳。结果给她一笔钱,叫她走。”

  “什么!”

  “玛琳下个月去美国西部。”

  “独自?”

  “我不知道。”

  “怕是同男朋友?”

  “不大可能。”

  “她男友是谁?”

  “无人知晓。”

  “几时的事?”

  “去年夏季。”

  “我没注意到,你有无留神?”

  “我只知道,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她眼角春风,特别留意仪容。”

  “玛琳以后见不到孩子?”

  “离了婚可以探访孩子。”

  我说:“那不算太坏。”

  “如今法律公平。对,你呢,你怎么了,我们这四人都快散档,要不要出来?”

  我喃喃说:“安琪,玛琳为何要找男朋友,那么会赚钱的丈夫,有儿有女,还有她自己一档生意。”

  安琪笑了,声音如枭,“寂寞,海湄,你难道不觉得寂寞?实在不怕对你老实说,如果有人来追我,怕我也会把持不住。”

  我不再说什么。

  “上一次丈夫把你看仔细是几时,上一次你们把臂谈心又是几时,他有没有再次赞你的皮肤,他有没有关心你的哀与乐,你有否注意他打球次数增加到每周五次,而且不需球拍运动衣?”

  我闭上眼睛,豆大的眼泪不禁滚下来,鼻子似被人狠狠打上一拳,酸痛得要用手捂住。

  “海湄,你还要我说什么?莉莉走了,现在玛琳也要去,我不知是怕轮到我,还是希望轮到我。”

  她呜咽起来。

  “玛琳不肯与我说话。”

  “不会,她什么都告诉我。”安琪说,“她一直同你更亲密。”

  这里边有误会,正当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疏远我。

  我缓缓说:“你们至少还可以回娘家。”

  “振作点,海湄,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你身上,到底陈国维比你大二十岁。”她在那头擤鼻子。

  “我累了,安琪。”

  “好,休息吧,有空约我。”

  我缓缓放下话筒。

  只有一个地方可去。

  周博士总在等我的,当然,只要愿意付出诊金,心理医生还是不难找到,但她与我之间已建立感情。

  我跑到她办公室。

  博士看见我有丝高兴,“没事了?”

  我不出声,垂着头靠在墙角。

  “能出来就算好了一半,”她说,“去,去躺一会儿。”

  即使单是休息,也需要付酬劳,她另有一间小小的珍室,没有窗户,但布置得很舒服,按时收费。

  这种地方专为我这样的人而设,单靠我一人也还不够维持周博士的生计,到底这大城市里有多少睡不着觉、不开心的人?

  房内播放音乐,乐声使人想起整夜跳舞的情景。

  我实在滑稽,世上有那么多大事不住发生,此刻所想的,不过是拥抱与慢舞。

  有得吃有得穿,住洋房坐轿车还要闷到来做心理治疗,啊,可真活得不耐烦了。

  周博士进来,给我一杯饮料。

  “这是什么?”

  “你希望是什么?”她反问。

  “孟婆汤。”

  “不,这只是一杯牛肉茶,对不起。”

  她握住我的手,拍打它。

  “我该怎么办?”

  “我怎么能教你,你自己想怎么样?”

  “找到他,问他为什么。”

  “幼稚,海湄,幼稚。”

  “成年人会怎么做?”

  “他想要再见你,自然会找上来。海湄,你没弄清楚游戏的规则,就下场玩,蒙受损失,与人无尤。”

  “游戏,只是游戏?”我惨白地问。

  “黑色的游戏,你以为他会同你一辈子?”

  “我有什么不好?”

  她凝视我,“或者美丽的女人有资格比常人贪一点,但是海湄,当一件事完了,也就是完了。”

  “他会自纽约回来。”

  “他到纽约去了,哎?”

  我颤声说:“他所表露的感情不是假的。”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

  “忘掉他,海湄。”

  “我不能。”

  “到欧洲去,每一个城市都有英俊的男人,你只要傍晚独自到大街去兜个圈子,便可找——”周博士说。

  “不!”我粗暴地喝止她。

  让周博士嘲笑我好了。

  我抓起手袋跳起来走。

  “海湄,它完了便是完了。”

  我转头大声说:“你救不了我,你眼睁睁看着我死,没有人救我,从来没有。”

  她的声音比我更大:“你得自救!”

  我拍上她办公室的门,那方玻璃震得要落下来。

  周博士追出来,我见她一脸焦急关怀,忍不住扑进她怀中。

  走廊里的人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眼光。

  “对不起,博士,对不起。”

  “回去好好休息,你累极了。”

  我独自开车回去。

  脚踢到门口,那盏长明灯黄色的光晕落在我头上,那一夜,他站在一旁做观众,我如一颗星般光彩。

  任何人都会爱上那种感觉,而希望得到更多。

  更多。

  才接近大门,已经听到人声沸腾。

  有人在屋内开舞会。

  门是虚掩的,一推开,暖气冲出来。

  一点儿都不错,客厅挤满人,都是时髦的、疯狂的、美丽的,正在搂抱、笑、喝酒,陈国维把家变成小型跳舞厅。

  他人在哪里,我也懒得理,但求钻进自己房间去。

  推开房门,只见床上堆满女客的皮裘及外套,并无我容身之地。

  我明白了,再笨也明白了。

  陈国维是要赶我走。

  照他的性格,断不会让我自由地来,自由地去。

  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那样做。

  我必须走。

  我看进镜子里,照出憔悴的容貌,眼睛通红,脸色极之青白。

  半夜三更,不知怎么做,希望举步走进镜子里,通向极乐世界,永远不再出来。

  正在这样想,忽然看到镜里有人向我招手。

  寒毛直竖,尖叫起来。

  直到有人伸手搭在我肩膀上,才知道镜中不是鬼。

  是陈国维。

  他醉得很厉害。

  摇摇晃晃,用一只手指指着我,因无法瞄准我的鼻子,终于颓然放下手。

  我不怕他,从来就没有怕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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