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笑。
她看看地下:“这双鞋有多高?”
“十公分。”
“怎么走路。”
我把头枕在手臂上,“会习惯的,从小做起,没有难事,久而久之,以为生活就是如此,不想反抗,无力改变,麻木之后,一切无所谓。”
周博士不出声。
“像你,生来自由,像我,成堆枷锁。”
“我在听。”
“母亲离家后,父亲急着找对象。”
开了头,不知如何说下去。
我叹口气。
周博士说:“不想讲不要讲。”
我呆着脸,看着天花板。
继母还没有成为继母之前,已不喜欢我,她同我父亲说,看到我,活脱脱便像看到我母亲,简直同一个印子印出来那么相似。
她诉苦,说我一点童真都没有,就会直着眼朝她瞪。
那时还有这种后母,定要同小孩过不去。一共只两种做法,小孩选甲,她硬说乙对,小孩选乙,她又咬定甲才正确,有心找碴,小孩永远无法赢她。
听上去不像真事,父亲打那时开始随意掌掴我。
隔了许久许久,他去世以后,我才明白所以然。
他并不是要打我,他要打的人是我母亲。
我取过手袋,打开一只金鸡心,给周博士看里面的小照,“这是我母亲。”
她接过。
“天,”她说,“与你是同一人。”
我低下头。
“生命真苦,是不是?”周博士说。
这话应该由我来问。
“然后那件事就发生了。”
“什么事?”
我张开嘴,仍然说不出。
“那时你多大?”
“十五岁。”
“父亲仍然打你?”
“是。”
周博士吁出一口气。
“他掌掴我的脸,甚至不看着我的脸,我发誓,如果有谁再这样对我,我会杀死他。”
我握紧拳头。
周博士为我斟一杯威士忌。
事隔多年,还这样恨,我悲哀地低下头,一点儿也没有忘怀。
我把金鸡心收好,“我要走了。”
“最近你比较忙是吧?”
我点点头。
“心中有冲击?”周博士试探地问。
“你看得出?”我说。
“不需要很精明观察人微的人也会看出来。”
但是国维没看到,不知是幸抑或不幸。
我起身,“我要走了。”
“你说过要到我家来的。”她提醒我。
“我一定会来。”
“当心自己。”
我牵牵嘴角。
下得楼来,我暗暗留意那辆黑色房车,没有,两边路旁是空的。
他在忙什么,好几日没看到他。
徘徊一会儿,不得不离开。到家门,仍然没有看到那辆车,途中不停凝视倒后镜,一点踪迹也无。
真不知他想怎么样。
车子经过他的酒店,忍不住慢下来,驶人停车湾。
手是颤抖的,心中暗暗叫:不可以这样做,不可中他圈套,不可自投罗网。但完全不听指挥,我把车停下来。
白衣制服的侍役立刻上前来替我拉开车门,称我为陈太太。
“朱先生不在,”他告诉我,“陈太太请跟我来。”
跟他走,走到什么地方去?
腿也干脆不听使唤,毫无尊严地跟着待役一路走去。
走廊是熟悉的,已来过这里,知道它通向什么地方。
“陈太太,”侍役说,“请稍候,我立即去联络朱先生。”
他推开套房的门。
那一瓶花仍然放在上次的位置。
不,已不是数日前的花,这是他另外嘱人插的,人不在也当我在,天天供奉鲜花,我呆住了,心中滋味难以形容。
侍役说:“朱先生每日亲自把花拿进来。”
他等我出现。
一切在他意料中。
两颊连双耳热辣辣地烫起来。
侍者替我倒出一杯酒,放在茶几上,恭敬地退出。
我缓缓脱去手套,喝一口酒。
要走现在还来得及。
放下酒杯,拉开房门,走廊悄悄地无一人,匆匆急步走到门口,上车,逃似返回家中,心跳得像是要从喉咙扑出。
国维还没有回来。
看样子我只有自救,他是不会插手的了。
女佣把昨日的花捧出来。
我跳起来,“干什么?”
“太太,新鲜的又送来了。”
我绝望地走入房中,他没有放过我,这次的鲜花仍以白色为主,有些是根本没有见过的,可见多罕有,一条茎上连珠地长得十多二十朵,美得不似真的植物。
放肆的朱二,登堂入室,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这大蓬花像是随时随地会得缠上我身来似的,令人坐立不安,地板似烫热,椅垫似是钉,终于找一拢头发,取了外套,再度出去。
我把车子开得飞快,路两边的树直朝前窗压下来,根本没有想到是否危险,引擎咆哮着,风劲而疾,又回到原来的路上。
朱二站在门口等我,他知道我会回去,如扑火之飞蛾,难逃冥冥中注定的命运。
他手中握着血红的不知什么。
下车看到,是我适才遗下的手套。
他把手套放在唇边,耽搁一下,然后还给我。
我慢慢穿起它们,单是他刚才那个动作,已经使我鼻子发酸。
天又黑透了。
他携我手,与我进去。
接近了,我的脸颊刚到他肩膀,舒服地靠着他外套肩垫,不想离开。
迎面而来的随从同他说,晚餐已经准备好。
我得换件衣裳,自衣橱中挑出他为我置的宝石绿缎裙。
整个饭厅只得一张桌子,灯光柔和,他把客人赶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侍候我坐下,两人都没有心情开怀吃。
我讪讪地,一边面孔始终烫热,耳朵麻痒,紧张得频频喝酒。
朱二伸手过来,为我整理头发,目光深深烙在我皮肤上。
乐队奏起音乐,他邀我共舞。
大胆地把我拥抱得紧贴他身体,我记得这舞步,极小的时候,母亲教过我跳,当她还没有背夫别恋的时候,母亲为这个家带来无数欢笑与温暖,她是个出色的女人,这也是父亲痛恨她的原因:得到越多,失去越多,愈更不值。
十年前与国维共舞到如今,今日又用上母亲传授的功夫。
最喜欢跳慢舞,一直没有机会。
国维说过,在公众场所接吻拥抱皆不妨,最不雅观就是男女跳慢舞。
今晚不怕,今晚没有观众。
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专等我来。
我们跳了很久很久很久,乐队彻夜演奏?月亮升上的时候,他带我出园子。
到这个时候,一切已经太迟,后果如何,并不值得计较,当年,母亲牺牲了我去追求这样一点点短暂的欢愉,我并没有子女,没有值得担心之事。
我心内狂喜,若不做些反常动作,无法表达,于是和衣步入泳池,池水将衣裙泛起,招手叫他过来,他先是笑着摇头,我游至池边拉他落水,他在岸上捉住我双臂。
趁势他拥抱我。
在他的体温相形之下,池水冰冷,一冷一热之间,浑身麻痹,沉下水中,把他也一个筋斗带下来。
这下水声惊动了侍者,他们轻轻出来张望一下,又悄悄退下,乐队仍曼妙奏出曲于,我打横浮在他身上,抬眼看去,星光灿烂。
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我同自己说,这之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愿意承担。
我只知自己是个孤苦寂寞的女人,追求一点点欢乐,不算触犯天条,是人情之常,值得原谅,可以宽恕的。
湿了水的衣服渐渐坠身,我俩缓缓没人水中。
乐队在奏什么歌?
噫,是“夜来香”。
一个歌女穿着银光闪闪的衣服款款走出来,对我们视若无睹,唱出这首最最动人的歌曲。
“我爱那夜色清凉,”她唱,“我爱那夜莺歌唱,……夜来香,我为你思量,夜来香,我为你歌唱……”她要拥抱着夜来香,吻着夜来香……
我快活得笑出声来,踏着水向她招手。
我大概是醉了。
朱二把我自泳池拉上去,长缎裙湿了水足有十公斤重,我在池边除下它。
他为我裹上毛巾衣。
天已渐渐露出鱼肚白。
做人,从来没有如今日这么快乐过。
我没有回家。
醒来时头发还是湿的,浸过氯,摸上去像稻草,打着呵欠,不理阳光,都要赶出城打理,现在一定要漂亮,漂亮有人欣赏,昙花有人欣赏,夜来香有人欣赏。
打开门,守在外边的侍者立即说:“朱先生在办公,陈太太,我替你去叫他。”
我笑出来,还叫我陈太太,这群人不知有否纳罕陈姓太太同他们的朱老板何以这般亲密。
“不,”我说,“别打扰他。”
“司机在外头伺候。”
我摇摇头,“我自己开车。”
侍者问:“陈太太,你还回来吗?”
我侧侧头,微笑说:“或许来,或许不来。”
公路上的风扑向我面孔,禁不住又一次同自己说:做人,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
终于回到家。
国维在饭桌上,抬起头来,冷冷地发话。
“昨夜在什么地方?”
以前他从来没问过。
“又同那班女人打牌?”
我点点头。
“就是蓝莉莉同赵玛琳她们是吧?”
我又点点头。
国维咕哝:“莉莉已经出了毛病,又听人说玛琳——”
故意打断他:“蓝这个姓真是奇突,怎么会有人是蓝颜色的,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