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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月继母签支票给她交学费,她都松一口气,又过了一关,她对生活仍然缺乏信心。

  然后一日放学,发觉客厅里坐着一位客人。

  本来不关她事,可是不知怎地,她悄悄问佣人:“那是谁?”

  “一位姓方的小姐,一定要进来等太太。”

  “陌生人怎么可以放进门。”

  “两对一,不怕她。”

  蔷色抱怨:“我不会打架,你请她走吧,太太不知几时回来。”

  “她一直按铃按个不休,我又不好意思叫司阍上来干涉。”

  下人确是难做。

  “不如你去打发她。”

  蔷色走到客厅,那女客察觉,满面笑容抬起头来。

  蔷色与她一照脸,感觉就如照镜子一般,对方容颜与她似乎一模一样。

  蔷色立刻知道她是谁,呆在当地动弹不得。

  女客熟络地说:“你放学了。”

  蔷色要隔一会儿才说:“你好。”

  “大家好,陈绮罗什么时候回来?”

  “你们约好几时?”

  “五时半。”

  “也许交通挤。”

  “那,应该早些出门呀。”有点不耐烦。

  蔷色坐下来,看着她,“你,一直在本市?”

  “不,我已移民澳洲悉尼。”

  蔷色点点头,“这些年来,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笑道:“也不会有人想念我吧。”

  蔷色张开嘴,想说什么,又闭上嘴。

  轮到她反问:“你一直住这里?”

  蔷色点头。

  “生活不错呀,比跟着我强多了。”

  蔷色提醒她:“父亲已经去世。”

  “我知道。”

  蔷色提起勇气,“你可是来带我走?”

  方女士一愕,“呵,不,走,走到哪里去?”

  蔷色本来还抱着一丝希望,听到她如此反问她,心中一凉,连忙低下头。

  她鼻子发酸,说不出话来。

  接着,方女士说:“我听见他不在了,前来接收遗产。”

  蔷色退后三步,这才真正看清楚来人。

  像,像得不能再像,连鬈发都遗传自她,面形,身型,都大小同异,可是,她的双目含一股精悍之气,把蔷色挡在一个距离之外。

  并且隐隐带着纳罕,什么,你想什么,带你走?

  “你在这里生活得很好呀。”

  蔷色鼓起勇气再说一遍,“可是,我父亲已经去世。”

  对方似不能领会她的意思,“看你的衣着就知道了。”她像恭唯陌生人,“多合身多舒适。”

  蔷色完全静下来,她从未想过与生母重逢会是这个情况,她以为双方至少会沉默地流下眼泪,可是她居然絮絮闲话家常,不让蔷色有开口机会。

  正在这个时候,大门打开,蔷色抬头一看,松口气,是陈绮罗回来了。

  她身边还跟着一位穿西服拎公文包的男士。

  绮罗一脸笑容,一进门便向蔷色招手,蔷色走到她身边,她轻轻问:“你还不去做功课?”

  把蔷色拨到身后,似保护一只小动物那样。

  然后,她才过去与客人握手,“是方国宝女士吧,我来介绍,这位是石志威律师,对不起我回来迟了,叫你久候,下次大驾光临,请早些通知我。”

  看一看茶,吩咐佣人:“换热的龙井上来。”

  两位女士面对面坐下。

  这时,蔷色已退回自己卧室,可是客厅外头的声音可以听得到。

  ——“我来接收甄文彬的遗产。”

  “甄文彬没有遗产。”

  “陈小姐你开什么玩笑!”

  “所以我请了石律师来,他可以给你看文件,他愿意向你担保,甄文彬没有遗产。”

  “这幢房子呢?”对方惊呼。

  “这幢公寓是我五年前所置,那时我还没认识甄文彬其人,石律师会清楚向你交待。”

  石律师站起来,“方女士,请随我到书房,我会解答你的疑难。”

  方氏霍一声站起来,一脸不忿,咚咚咚跟律师进书房去。

  蔷色坐在书桌前,垂头紧紧握住双手。

  绮罗端着蛋糕与牛奶进来。

  “怎么了?”

  蔷色的头垂得更低。

  绮罗叹口气,轻轻说:“她把你当陌生人,也只有好,互不相干。”

  蔷色仍不出声。

  头垂得那样低,绮罗把手搁在她后颈上,“她来看看有什么遗产,也不过是人之常情。”

  甄文彬唯一遗产便是甄蔷色,为什么她不要她?

  “石律师会向她解释一切,她还是特地乘飞机前来的呢,个人环境并非富裕,在悉尼一间中国菜馆里做掌柜。”

  蔷色呆呆地听着。

  “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像我,从来没有思念过那班亲戚,不知多轻松。”

  可是,蔷色觉得羞愧。

  绮罗劝道:“她是她,你是你,你不必为她行为负责。”

  书房门打开,方国宝女士大声而急躁地说:“这些年来,甄文彬一毛钱也没剩下?”

  律师声音很清晰:“我已交待得一清二楚。”

  方女士顿足,她似斗败公鸡似跌坐在沙发里。

  绮罗站在门口看着她。

  过片刻,她抬起头,“你是否一早已把一切产业转到自己名下。”

  “你知道没有这样的事。”

  方女士很颓丧,“我问同事借了钱买飞机票来。”

  绮罗立刻对石律师说:“把那笔款子算给方女士。”

  蔷色不相信她会接受。

  可是亲眼看着方女士把支票唰一声收入手袋。

  蔷色忽然微笑,她终于心死了。

  她相信人穷志短,财大声粗这两句话,可是问人借飞机票赶来争前夫的遗产,纯属贪念,与贫瘠无关。

  人穷了,志不能穷。

  她大口吃蛋糕,毫无忌惮,统共没有自尊,擦过嘴,沮丧地说:“白走一趟。”

  石律师是一个沉着的中年人,这时,双目不能控制地露出厌恶的神色来。

  蔷色觉得这种目光就似射到她身上一样,无地自容。

  然后,方女士沉醉在失望中,看也不看蔷色,就自顾自走到大门口。

  绮罗同石律师说:“劳驾你送她一程。”

  石律师断然拒绝:“我还有事。”

  佣人开门,让方女士出去。

  石律师松口气,“幸亏带齐文件。”

  “我们告诉她的,都是实话。”

  石律师声音低下去,“我替蔷色难过……”

  “不必,蔷色有的是前途,她的生活还没开始,我替方女士难过才真,她前来领取遗产,一进门就看到完全属于她的瑰宝,可是她视若无睹,竟是个亮眼瞎子。”

  蔷色知道继母口中的宝物是她,不由得流下泪来。

  石律师说:“本来,你嘱我向她提出正式领养手续——”

  “不必了,免她拿腔作势,蔷色很快到廿一岁有自主权,你看,现在由我白白得到世上最有价值的产业。”

  “绮罗,你真的那样想?”

  “是,我自幼同蔷色一样,是个在家族中被踢打的角色,我在她身上看到太多自身的影子,我想为她一尽绵力。”

  “这是很难得的一件事。”

  “加双筷子而已。”

  “仍打算送她往英国寄宿?”

  “我会与她商量。”

  石律师笑,“希望她喜欢打曲棍球。”

  “让她学好咏春拳才去,有洋童难为她,可以还击。”

  石律师吃惊,“以暴易暴?”

  “保护自己而已。”

  片刻,石律师离去。

  绮罗见蔷色仍然躲在卧室之中,不禁诧异,“倒底还小,这样一点事就抬不起头来?将来你才知道,世上不知还有几许尴尬之事。”

  “可是,那是我的生母。”

  “咄,我的半兄半姐,坐在一起何尝没有足足一桌。”

  “但生母——”

  绮罗静下来,“再计较与你何益?”

  “她竟把我丢在陌生人家中。”

  “我是陌生人?”绮罗的声音大起来,“我是陌生人?”

  “不不不——”

  “这下子你得罪了我,后患无穷。”

  蔷色双手乱摇,忽然放弃,放声大哭。

  像极小极小之际,在百货公司里迷路,不见了大人,彷徨恐惧凄凉到极点,除了哀哀痛哭,一点办法也无。

  门铃一响,利佳上来了。

  “都走了吗?”

  绮罗笑,“你叫什么绊住?迟到个把钟头,幸亏和平解决,毋需劳驾你出力。”

  “她有无带走蔷色?”

  蔷色一怔,没想到他第一句问这个话。

  “没有,蔷色同我们在一起。”

  “送出去寄宿吧。”

  “她要找她,你也不能不让她见她。”

  蔷色低声说:“我愿意出去寄宿。”

  绮罗颔首:“那也好。”

  这一句话叫蔷色在约克郡一间私立女校逗留了三年。

  她学到的东西之多,非笔墨可以形容。

  像华裔叫清人,像约克布甸是一堆面粉,像用咏春打女同学要记一次大过,像打人之后谁也不敢惹她,像一整个秋季日日下雨人的身体似要长出青苔来。

  而功课实在太容易了。

  蔷色喜欢用一种黄色的药水肥皂洗澡,洗完之后整天浑身都有一股清香的味道。

  天天都是霏霏细雨,有时雾同雨结在一起,一片白蒙蒙。

  第一年冬假绮罗与利佳上来看她。

  那便不是一个假日。

  清晨,她与同学正自公园练打曲棍球回校,雨势已十分急,可是无人介意湿身,你要是真正无法忍受雨,你就无法在那里住。

  利佳上一眼就看到了蔷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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