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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何如此不安?”

  “家里有事,令我烦躁不已。”

  “先把陆上地址告诉我,以便日后可以联络。”

  他似有预感。

  当天中午,陈绮罗昏睡未醒,经过船上医生检查,决定把她用直升飞机送上岸诊治。

  他们走得十分忽忙。

  在尼斯逗留一天,便乘飞机返家。

  蔷色没有向钟藉良话别。

  晚上,他与船长吃饭时才得知这个消息。

  因此他份外珍惜手上的地址。

  可是钟家住纽约长岛,千里迢迢,如何再发展这段友情?

  “到家了。”绮罗疲乏地说。

  蔷色这才知道,电影或小说中,病人垂危还不住说话真是艺术夸张。

  原来讲话需要那样大的力气,而陈绮罗已经气息微弱。

  断断续续,她也道出心中意思。

  “有一位友人,”她说:“母亲逝世后始终不能释然,一夜,被犬吠吵醒,她启门,泪流满面,大声问:“妈妈,是你吗,是你吗”。”

  蔷色很小心地伏在她身边聆听。

  停了很久,陈绮罗说下去:“我不会回来,你不用开门唤我。”

  她辞世那天,差数日才到三十八岁。

  蔷色伤痛,精神恍惚,握住绮罗的手良久不放,两只手部瘦骨嶙峋,一时不知是谁的手。

  接着一段日子,她整晚起床。

  她听见声响,继母房中有人。

  她推开房门,看到绮罗与父亲正坐在床沿聊天,看到她,拍拍床褥,“蔷色过来。”

  蔷色进房去,看到父亲头发乌黑,十分年轻,再低头看自己双脚,发觉穿着双小小黑色漆皮鞋,原来她还是小孩。

  就在这个时候,梦醒了。

  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睁大眼睛半晌,前尘往事,才沓沓回转。

  天蒙蒙亮起来,在这个时分,蔷色决定去美国东岸升学。

  利佳上已搬回他自己的家去住,绮罗患病好似已有十年,其实不,头尾只得十九个月。

  有事他才约蔷色会谈。

  他迅速消瘦,不到一个月,已去掉一半多余脂肪。

  神情镇定,只在他眼睛里可以找到一丝哀伤。

  他们谈论绮罗,如说及一个远方的朋友。

  “她对钱财视作身外物。”

  “是,从来不是拥物狂,这点值得学习。”

  “她有一个奇怪的心愿,她同我说,她希望可以走回时间隧道,去同少年时的自己做朋友。”

  蔷色微笑,“那自然是没有可能的事,稍后,她找到了我,她说我像她,所以深爱我。”

  大家都笑了。

  “她有无入梦?”

  “没有,你呢?”

  “也没有。”

  “她一早说明不会来看我们。”

  “绮罗不似这般无情之人。”

  “已去到另外一个更好的地方,还回来干什么。”

  “不想念我们吗?”

  “将来总会见面。”

  蔷色亲自办理入学手续。

  一百日过后,她才去理发,接着除下素服,不过,她最常穿的衣物是白与深蓝,无甚分别。

  她把头发剪成小男孩那样,省时省力,不用花时间打理。

  利佳上外型变化比她更大,他已恢复到从前模样,蔷色知道他也在康复中。

  利君自嘲:“看,身体如气球,一收一放,相差三十公斤。”

  “医生怎么说?”

  “要小心饮食,不能再有第二次暴涨。”

  蔷色笑得弯下了腰。

  利佳上看着她如花一般的笑靥,怔住半晌。

  年经的生命又渐渐恢复生机。

  “学校方面怎么说?”

  “欢迎我加入大家庭。”

  “你那成绩真无往不利。”

  “是,学校看分不看人,社会看钱不看人。”

  利佳上十分困惑,“什么人看人?”

  蔷色答:“恋人。”

  利佳上说:“可是恋人往往看错人。”

  “所以你说惨不惨。”

  半晌蔷色站起来,“我去问妈妈可要外出吃饭。”

  谈得忘形,一时忘却继母已经去世,话一出口,立刻察觉,不禁恻然。

  过两日,蔷色刚起床,在盘点升学行李,听见有人按铃。

  她似有预感,连忙摔下纸笔跑出去阻止佣人开门,已经来不及。

  方国宝女士已经站在她面前。

  方女士若无其事坐下,吩咐女佣:“给我一杯黑咖啡。”

  蔷色一时不知是厌恶还是悲伤。

  方女士说:“听说你承继了八位数字,做得很好呀,若不是我提点你,你也不会知道怎么做,服侍她那么多年,都是你应得的。”

  蔷色握着拳头。

  真讽刺,方女士倒以口魂一般,时时出现。

  她说下去:“你好歹得分些给我。”

  什么?

  “朋友尚有通财之义,你发了这一注,不能忘了我。”

  蔷色凝视她。

  “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我不与你计较,”她厉声说:“钱可不能少了我。”

  蔷色仍不出声。

  “你生活既无问题,就应该照顾我!”

  乔色忍无可忍走过去打开大门。

  “你拨十份一出来,百来万,我马上走。”

  蔷色声音十分平静,“你不走,我即时报派出所。”

  “你竟这样对我?”

  “走。”

  方女士声音变得歇斯底里,“一百万对你来讲不是大数目,你轻而易举可以拿出来。”

  这时门口忽然出现两个人,一个是利佳上,另一个是石志威律师。

  石律师认得方女士,他呵哈一声,“真巧,方小姐,我们又见面了,快随我来把话说清楚。”

  他真有办法,一手拉起方女士,一阵风似刮走。

  蔷色嗤一声笑出来。

  利佳上诧异问:“是怎么一回事?”

  “讨钱。”

  利佳上莫名其妙,“你何来的钱?”

  “她硬派我承继了千万财产。”

  “没有的事,不过由石律师按月发放生活费给你。”

  “那真得出别人的嘴巴说出来她才会相信。”

  “要待你廿五岁后方可动用部份财产。”

  “即使我手上有现金,也不会给她分毫。”

  利佳上不再加插意见。

  蔷色深深呼出一口气。

  “你们找我何事?”

  “石律师打算把学费及生活费交给你。”

  蔷色点头,“我真幸运。”

  希望永远可以摆脱生母,开始新生活。

  利佳上忽然轻轻问:“你不是要故意避开我吧。”

  蔷色一怔,轻轻别转头去。

  隔很久才说:“明知何必故问。”

  “绮罗所说,不必当真。”

  蔷色微微笑,“她洞悉一切,她知道我爱你。”

  利佳上十分意外,整个人僵住。

  “那时才得十二岁罢了,就知道除出你,不可能有他人。”

  利佳上像一尊石像,动也不敢动,屏息。

  “可是,你是继母的丈天,一度是,终身是,我还是远走高飞的好。”

  要过了很久很久,利佳上才回过头来,“你自幼无父,渴望寄托。”

  蔷色失笑,“我是那样幼稚的人吗。”

  利佳上无言。

  过片刻她站起来,“我还要出去办一些事。”

  她侧身而过,没有再与利君的目光接触。

  吐了真言,心里舒服得多。

  可是这并非说真话的时候,二人的心因绮罗离世受伤又肿又痛,已无能负荷更多。

  才到仲夏,蔷色已动身到纽约。

  石律师替她租的公寓靠近中央公园,是条内街,好地段,可是看不到园景,故房租不算顶贵。

  蔷色选购了一辆二手白色吉普车代步。

  尚未到入学时间,故此天天在街上逛。

  一日在大都会美术馆东方文物部聚精会神研究一幅八大山人的画,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蔷色,蔷色。”

  她转过头去,心内倒有丝欢喜,他乡遇故知,不亦乐乎。

  可是有一女孩子比她更快应道:“在这里。”

  原来是同音名,也许叫的是式式。

  蔷色复低下头。

  半晌,有人过来笑着用英话问:“你也叫适适?”

  蔷色连忙答:“是,我以为是叫我。”

  “多巧。”那女孩圆脸圆眼,十分亲切,“东方文物,大英博物馆藏品最丰富,老英至懂巧取豪夺。”

  蔷色笑。

  “雕像头部与手指最美,都被琢下运返祖国,留待身躯给美人欣赏。”

  蔷色一听,骇笑不已,因活脱脱是事实。

  女孩伸出手,“我叫贾适适。”

  蔷色写给她看,“我名甄蔷色。”

  “呵,原来这样写,”她扬声,“哥哥,来这边。”

  蔷色抬起头,看到了刚才叫名字的人。

  蔷色何等聪明玲珑,一看,就知道由他差妹妹过来搭讪,故只笑不语。

  “我的挛生兄弟,叫贾祥兴,来,我们一起逛。”

  可是蔷色不想结交朋友,“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兄妹俩交换一个眼色,适适说:“改天一起喝杯茶如何?”

  “好。”

  “这是我们电话地址。”

  蔷色只得收下。

  溜出大都会,走到街上,看手上地址,才纳罕世界那么细小,他们兄妹竟与她住同一幢公寓大厦,低两层,保不定会在电梯里碰上。

  回到公寓,她做了一个沙律,捧到小露台,开瓶白酒,坐着慢慢享用。

  忽然心底升起一丝罕有喜悦,呵,升格做大学生了。

  也许什么都学不到,也许毕了业也等于失业,可是这毕竟是一个值得羡慕的身份。

  蔷色对留学已有丰富经验,可是大学给予他们的自由,却令她讶异,前后才隔一个暑假,之前什么都受管制,之后一切凭自主选择,太奇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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