蔷色劝道:“每个少年都那样想。”
绮罗感喟:“日子过得真快。”
蔷色讶异,“是吗,我真不觉得,考试时期,度日如年。”
绮罗笑,抚摸她短发,“那自然,孩子们都那样想。”
三人一起讪笑起来。
“还梦见什么?”
绮罗笑答:“醒来,一锅黄粱刚刚煮熟。”
蔷色有点凄惶,伏在继母胸前。
有人按铃,利住上去开门。
绮罗轻轻说:“我还梦见你父亲。”
蔷色愕住。
“他气色很好,像是刚从地盘回来,与我闲话家常,问我有无去探访他的父母。”
蔷色专心聆听。
“然后我醒了。”
蔷色一点表示也无。
“蔷色,或者,你可以代表我去探访那两位老人。”
蔷色答:“不。”
“奇怪,你这固执遗传自什么人呢。”
“我们彼此不相爱亦不相熟,我不想再见到他们。”
绮罗微笑,“他日在黄泉总要相见。”
蔷色也笑,“不见得,黄泉不过是华人对冥界一个统称,像世界那么大,不一定碰街上头。”
绮罗吁出一口气,“难为你,那样有科学头脑。”
利佳上回来说:“石志威律师派人送燕窝来。”
绮罗说:“我一向不吃这种东西。”
蔷色问:“怎么弄,直接扔到汤里去?”
利佳上笑,“过年的时候再送回去。”
绮罗仍然企图游说:“他们是你唯一真正亲人。”
“恕不从命。”
“我的话你也不听?”
“没有意思就不听。”
利佳上诧异,“好端端吵什么?”
绮罗反而笑起来。
她很高兴,倘若蔷色凡事唯唯喏喏,觉得应当感恩图报,反而不是真心。
蔷色说:“去按铃,不一定开门给我呢,一向假装耳聋,只挑爱听的话来听,后来真的聋了,名正言顺什么都听不到。”
“我以为你一早就原谅了他们。”
“不牵涉到原谅,毫无感情,不必虚伪。”
利佳上问:“吵完没有,大家出去看电影如何。”
那是一部极之喧哗的动作片,十五分钟后绮罗便说要走。
他们陪她离场,蔷色说:“吵得人神经衰弱。”
“疗程告一段落时我会偕绮罗到湖区小住。”
“太好了,”蔷色拍手,“那么,我不去美国上大学了。”
回到家,看到耳朵寄来的卡片。
蔷色不是不感激,可惜绝不心跳,那还是不足够的。
“告诉我他是怎么样的一个男孩子。”
蔷色答:“可亲。”
“还有呢?”
“热心。”
“唷,眼睛会笑吗?”
“不,他不是那样的人。”
“嗯,外型比较老实。”
蔷色见绮罗讲得那样客气,不禁笑出来。
“他貌不惊人。”
“是医学院学生?”
“是,读得很累,录音机上录了功课放在枕头底彻夜不停播放,连觉也睡不好。”
“唔,很想出人头地。”
“是呀,那多累。”
绮罗承认:“我也有点怕那种非成功不可的人。”
“是家庭给的压力吧。”
“可能,背景怎么样呢?”
“从没问过他,我只知道他叫耳朵。”
“将来,你会遇到灵魂。”
蔷色微笑。
届时,会否浑身颤抖?
假期告终,最后一晚,她睡不着,走到客厅,看到利佳上在吃宵夜。
“来尝尝我做的橘皮布甸加吉士汁。”
蔷色站得远远,笑咪咪,“阁下体重有多少?”
“一百公斤而已。”
蔷色仍然没有过去,“给我装一片在塑料盒里带上飞机吃。”
“没问题。”
“真舍不得你们。”
“你应该去探望祖父母。”
“你知道了。”
“你那样明目张胆拒绝,我很难不听到。”
“他们看到我也不会认得我。”
“但求心安而已。”
“我心并无不安。”
“年轻真好。”
两人离得相当远,却聊起来。
“复活节再见面。”
“祝我考到好学堂。”
“一块蛋糕。”
蔷色很高兴,“你真的那么想?”
“那还不易如反掌。”
“谢谢你,利教授。”
她很想走近去,但是没有,双腿有点不听使唤,靠着墙不想动。
他吃完了用湿毛巾擦擦嘴,抬起头。
她这次回来,他还没看清楚过她。
她彷佛又长高了一点,瘦许多,双眼更大、鼻子更高,借故剪短了头发,轮廓更加分明。
他每次见她,她都变得更可爱。
她穿一件旧T恤一条牛仔裤懒洋洋靠在墙上。
利佳上叹口气,“时间已经很晚了。”
蔷色答:“我不是每个晚上都睡觉。”
什么?
“三天睡两次已经足够,睡得大多很烦。”
利佳上忍不住问:“每次休息多久?”
“也需要六七个小时。”
利佳上笑,年轻人都有无比精力。
“睡不着干什么?”
“温习、写功课。”
“看样子今夜也不打算睡?”
“那又不是,我累了。”
蔷色挪动双腿,笑着走进寝室。
她先去看继母。
绮罗的脸压在枕头上,她轻轻帮她转过身子来。她没有醒,这是她一天之内唯一忘我轻松的时刻,幸亏上帝赐给人类睡眠,无论如何,假死一刻,从头再来。
蔷色握着她的手。
她记得很清楚,第一次看到绮罗,她伸手过来,手指洁白,指甲修理得十分整齐,无名指上戴着一枚不大不小的钻戒,端的好看。
蔷色把那只手放在脸颊旁边。
这是她唯一知道的亲人。
一个人喜欢另一人不是偶然的事,彼此都需要有所付出。
蔷色悄悄落下泪来。
时常流泪的眼睛容易亏损,而且,不应逗留太久,怕吵醒她。
第二天,绮罗比她早起,正指挥佣人帮蔷色收拾行李。
蔷色问:“这是干什么?”
“你看你的内衣睡衣与袜子都破旧不堪,我给你买了新的替换。”
“唉,衣不如旧。”
绮罗笑问:“人呢?”
“都是旧的好。”
“看样子你一辈子才嫁一个人。””
“希望有这种福气,否则实在太烦了。”
绮罗笑,“万中无一呢。”
“这些内衣太漂亮了,配T恤破裤好似过份。”
利佳上本想进房来,一眼看到行李上那么多亵衣,感觉非常震荡,连忙退出去,定定神,才说:“都起来了?”可是犹自像看到了不应看的东西似。
蔷色笑着垃上皮箱拉炼,“时间充裕,别担心。”
依依不舍之情,洋溢室内。
蔷色说:“不如转回来考试。”
“折腾什么?只得三个月时间罢了。”
“一百多个日子呢。”
绮罗说:“放心,我一定还在。”
蔷色生气,“这是什么话。”
蔷色帮她更衣。
绮罗说:“你看我肤色大不如前。”
“色相至靠不住。”
绮罗无奈地扣好纽扣。
蔷色帮她梳理那短短头发。
绮罗握住蔷色的手,“机能经过化学治疗破坏,我已不能怀孕生子。”
啊,蔷色蹲下来,感觉悲哀。
“我其实不一定决定生育,可是自愿不生孩子是一回事,由医生告诉你不能生孩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蔷色表面上若无其事,“你不是已经领养了我。”
“其实你比任何人都像我。”
“品德像你,是我的愿望。”
绮罗说:“哪有你讲得那样好。”
蔷色答:“我丝毫没有夸张。”
“但是倒底,孕育一个由本身细胞繁衍的小生命……是一种享受吧。”
蔷色劝道:“我从没听任何女性那样形容过怀孕过程。”
绮罗嗒然:“我永远不会知道其中感受。”
蔷色无言。
“也许,你将来可以把经验告诉我。”
“不不不,”蔷色厉声拒绝:“我已决定永不生育。”
绮罗骇笑,“这是怎么一回事?”
蔷色厌恶地说:“生命是至大一种浪费,我再多七倍时间,也决不将之用在抚养一团肉上!”
“奇怪,”绮罗笑,“我小时候也那样想,这与我们童年时不愉快生活有很大的关系吧。”
“抚育幼儿何等费时失事,结果又有几人能够不负父母期望。”
“那看你期望什么,要求不宜太高。”
“单是健康快乐,做得到吗?”
蔷色声音中充满悲忿。
利佳上进来说:“蔷色你怎么天天吵架似。”
“对不起。”
利佳上已看不到那堆粉红色的亵衣,他松了一口气。
“该去飞机场了。”
绮罗道:“我还有话要说。”
利佳上温柔的说:“女人的话永远说不完。”
那一天早上,蔷色发觉继母的神色有点呆滞,眼珠大而无神,如蒙着一层灰朴朴的薄膜。
她需要很坚强才能头也不回的走上飞机。
到了学校放下行李立刻去找耳朵。
她到医学院门口去等,自知成数渺茫,因完全不知耳朵什么时候有课,可是蔷色觉得有运气。
果然,等不多久,演讲厅门一开,头一个出来的便是耳朵。
蔷色笑嘻嘻迎上去。
耳朵呆住,他的同学也愕住,什么地方跑来这样标致的女生,他们狗一般苦学生涯里眼睛最渴望吃冰淇淋。
他高兴过度,鼻子发酸,一时说不出话来,用手搭住蔷色肩膀,一路走出去。
蔷色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
他半晌才轻轻说:“破帽遮颜过闹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