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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八月了。

  蔷色渴望回到宿舍去。

  那里才是她的世界。冷冷的窗户,雨水如一个人的眼泪在玻璃上挂下,呵气成雾,一到九月便能穿上厘大衣帽子,脾气可以名正言顺跟着天气坏。

  她不喜欢这个没有四季的都会。

  谁要是坐在这繁华功利城市豪华住宅的窗台上看雨,会被人误会是十三点。

  那一日早上,蔷色在阅报,忽然听得绮罗叫她。

  蔷色放下报纸立刻赶去寝室。

  绮罗披着白色毛巾浴袍,头发湿瀌瀌,有点心急,“蔷色,你来替我看看。”

  蔷色马上用毛巾替继母擦头发,“什么事,哪里不对?”

  绮罗脱下一边浴袍,指着左胸,“这里,这里有点不妥。”

  她举起手,胸前硬块不明显,可是腋下囊肿,肉眼可见。

  蔷色心情沉重,可是脸上微微笑,“紧张什么,让我看看。”

  她轻轻去碰那地方。

  然后,替绮罗穿好衣服。

  半晌她说:“我替你约医生。”

  绮罗呆一会儿,才说:“快去。”

  来到客厅,接到利佳上的电话。

  她很简单地问:“你在何处?”

  “赫尔辛基。”

  “快点回来。”

  利佳上并没有多问,“我下午可以走。”

  蔷色把电话接给绮罗。

  医生至快待下午才有空。

  到了诊所,例牌人山人海,她们已算特权份子,拔号抢先见到医生。

  医生态度倒是很好,嗯嗯连声,并非太紧张,“这里是脂肪瘤,可以拿掉,也可以任它存在……可是结论是“你尽快入院,我帮你在腋下抽样检查。”

  蔷色一听,懊恼到极点,胸口郁塞,想跑到街上去大叫泄愤。

  可是面子上一点也不做出来,只是轻轻说:“我们实时去办入院手续。”

  绮罗忽然转过头来凝视她,眼神明澄得像个幼儿,蔷色一言不发,与她紧紧拥抱。

  利佳上赶回来,先与蔷色碰头。

  看到她神色无异,本想放心。

  但是且慢,这女孩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况且又到英国去了那么久,想必又学到了英国人的深沉。

  单看表面,实无从辨别真伪。

  他问:“事情怎么样?”

  “开头以为是乳癌。”

  “结果呢?”

  “淋巴腺出了事,已有五处布满坏细胞。”

  “那可算严重?”

  “医生说只是初发。”

  利佳上用手掩着脸,“现在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大部份家长都希望子女肯做医生,你看,学数学有什么用。”

  蔷色劝道:“自有许多好医生为我们服务。”

  “她心情如何?”

  “还不错。”

  “有无哭泣?”

  “我从未见过她流泪,相信将来这种可能性也极低。”

  “你可有应付家人患病的经验?”

  蔷色摇头。

  “我也没有。”

  蔷色忽然说:“我们都需坚强。”

  “是。”

  她伸手过去,他握住她的手。

  蔷色神情镇定,外人看去,只觉平常,丝毫不见凄惶失措,也许还会想:这女孩怎地没感情。

  可是利君认识她较深,短短数日,她已瘦了一圈,消瘦是耗神的表示。

  蔷色的心情像走入一间紧闭密室,无门无窗,明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伏在墙壁上拚命擂搥,希望有人听见声响前来打救。

  过两天,她接陈绮罗出院。

  绮罗吩咐:“你回约克郡去吧。”

  “我无论如何不走。”

  绮罗怒道:“你这个孩子好不讨厌,有事自然会叫你回来,你耽在身边,我百忙中边治病边还得照顾你心情,那还不累坏我。”

  这是事实。

  利佳上劝她:“未来一年会是很可怕的一段日子,你避开一点也是好的,有我在这里也已经足够,她治病过程难免吃苦,心情烦躁无好言语,彼此得罪反而不美,你回去考大学试吧。”

  蔷色只得走开。

  一下飞机,迎接她的是苦风凄雨。

  她放下行李,跑到图书馆去找吕德提不获。

  得到消息是吕家已搬往伦敦。

  她本想借他的肩膀靠着好好哭一场。

  可惜赊借一向不易。

  蔷色失望凄苦到绝点,独自走向公园,一边走一边大声哭,反正不会有人听见,即使有,管它呢。

  半晌,有人与她迎面而过,那人已经走过了头,忽然之间,又打回头,叫住她。

  “嗨你,”他说:“为什么哭,可以帮忙吗?”

  蔷色睁大泪眼,答陌生人曰:“家母重病。”

  “啊,怪不得,你愿意聊一聊吗?”

  蔷色点头。

  那年轻人挑一张长凳,清一清落叶,“坐吧。”

  他同她说的是粤语。

  蔷色看清楚了他,他是一个华人学生,身上穿的黑色医学院制服袍尚未除下。

  “你叫什么名字?”

  他笑嘻嘻答:“叫我耳朵,因为,我有一双好耳朵。”

  蔷色苦笑。

  “你呢,你是谁?”

  “你给我一个名字吧。”

  “叫你花不语。”

  “什么意思?”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已随千秋过。”

  蔷色约莫知道他在吟诗,她那古文诗词根基极差,完全搭不上嘴,惭愧之至。

  “令堂如何?”

  蔷色又呜呜地哭起来。

  那叫耳朵的年轻人软口气,“家母在三年前去世,我至今不敢一人站在空旷地方,我悲苦地思念亡母,并且觉得天下至大惨事,足知道余生都要做一个孤儿。”

  他说得那样真挚动人,蔷色用手帕掩着脸哭得更厉害,不消一会儿,自觉整张脸肿了起来。

  太阳落得早,寒气袭人。

  “公园快关门,我送你回宿舍,如何?”

  蔷色点点头。

  “哪个学院?”

  “我是高中生。”

  “啊,那更应快快回去。”

  “耳朵——”

  “什么事?”

  “谢谢你。”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他是一个性格诙谐,富同情心,能言善辩的男生。

  蔷色想再见他,可是又假设耳朵不会对中学生有兴趣,故只得作罢。

  每天下午七时,她均接到利佳上的电话。

  “绮罗治疗过程良好。”

  “头发如何?”

  “那是我至不关心的一件事。”

  “谁说你呢,她感觉怎样?”

  “无奈。”

  “说我爱她。”

  “她知道。”

  蔷色自图书馆借来许多有关资料阅读。

  她一连几次都没有交功课。

  老师并没有责怪她,只是说:“至影响学生心情的是父母的健康,以及恋爱。”

  蔷色答:“我是前者。”泪盈于睫。

  一日,实在过意不去,坐在书桌前写功课,有人敲她房门:“有客来访。”

  她只得走到会客室去。

  一个个子小小,其貌不扬的男生满面笑容地站起来。

  他说:“花不语,你今日好看得多了。”

  “耳朵!”

  “可不就是我。”他笑嘻嘻。

  蔷色腼腆,“什么风把你吹来。”

  “倒处找你呢,原来贵校华人学生极多,女生共有三十七名。”

  蔷色颇为感动。

  “你母亲怎样?”

  “还好。”

  “我看是吉人天相。”

  这小子就是会讨人欢喜。

  他语气忽然转得温柔,“花不语,即是吝乔色相,你说是不是。”

  蔷色很诧异,咦,可以这样说。

  “让我们出去吃顿饱饭?”

  第四章

  席间,蔷色把她的事告诉他。

  耳朵静静听着,啊,花终于说话了。

  蔷色沮丧,“所有倒霉之事,已全部发生在我身上。”

  耳朵给她续上去:“所以以后不会再有不幸之事。”

  “真的?”

  “已经满额。”

  “超额!”

  “对,将来,会一天好似一天。”

  “耳朵,你真是好人。”

  他笑,希望这漂亮的女孩子别只是认定他是好人。

  “你真姓名是什么?”

  “耳朵。”

  蔷色被他逗笑。

  她也可以去查他。

  不过,既然他爱自称耳朵,她又何必去拆穿他。

  结账之际,她抢先付钞。

  他抗议:“喂,怎么可以?”

  蔷色大胆地说:“你是个苦学生吧。”

  “你怎么看出来?”他惊讶。

  蔷色但笑不语。

  他的皮鞋。

  收拾得很干净,可是鞋底前后都打过掌,由此可知,环境马马虎虎,这一顿饭足够他买双新鞋,怎可叫他付钞。

  会不会伤他自尊心?不会啦,这年头,谁不乐得省一点。

  可是,蔷色的估计错误,那耳朵涨红了脸,压低声音对她说:“对于我的消费,我自有分寸,下次,下次你要再嫌我穷,我与你绝交。”

  蔷色愕住,“不,我需要你的耳朵。”

  “刚才吃了多少?”

  “连小费三十镑。”

  他把钱还她。

  “一人一半。”

  “瞎说!”

  蔷色不敢再与他争。

  耳朵脸色稍霁。

  蔷色一直没有到医学院去查探他真姓名。

  寒假,她忙不迭订飞机票回家。

  顺带问耳朵:“你可要回去?”

  耳朵苦笑:“何不食肉穈。”

  蔷色温言说:“你又何用处处讽刺我。”

  耳朵摊摊手,“我筹不到盘川。”

  蔷色伸出手去扭他脸颊,“回来见。”

  她对他竟这样亲昵,叫蔷色对别人动手动脚那是不可思议之事,可是对他又不同,耳朵有否因此窃喜?

  不,他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他知道这种亲昵动作只不过视他如一只可爱的小动物,殆矣。

  “记住,我等看你回来。”

  蔷色笑着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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