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没有什么好笑,这真有点残忍。据罗莲说,在外国生活,不残忍是不行的。我倒不觉得,至少我没有那样,我也活得很好。
罗莲说:“你是例外,你一皱眉,老师同学就相让于你,不知道为什么。”
我倒还没有为谁皱过眉,只记得去年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哭,哭得不亦乐乎,今年挤来挤去,挤不出什么眼泪来,天大的事,推在明天再说,功课再多,一样样慢慢做还是可以的,只是实在多了,做起来未免辛苦,周末非但没有休息,反而变本加厉地忙,晚上做到二三点才睡,第二天一早又撑起来,不敢贪睡,那种熬法也不用说了,不过心里还是很快活,说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有时候问罗莲:“你猜升了第三年,我吃得消吗?这么多的功课。”
“人家是人,你也是人,”她说,“怎么做不了?最多他们花一小时,我们花两个钟头也就是了,一般是老师教出来的。”
她这个人信心真足,走步路都好起劲啊,一步步踏下去都千斤重似的,我走路始终无声无息,脚步好轻的,不知道是什么习惯。
过了圣诞,纳梵先生终于出现了,大家都很高兴。读理科的人总比较讲道理,我老有一种感觉,文科是不能读的,越读越不通,越读越小气,好的没学,坏的都齐了,结果变成自高自大、极端自私的一个人。我们还没有念完书,不能算数,但是看看那些学成的人,也就有点分数。亦不能读艺术,学艺术的人都有一种毛病,不管阿狗阿猫先以艺术家姿态出现,结果大部分做了现世的活招牌。
当然理科出身的人未必个个像纳梵先生,他是例外中的例外。念了文学艺术,也不见得人人差劲,不过我们运气好,巧巧碰到一个好老师。
一星期有他两节课,每节只一小时,一共上十一个星期,他常常迟到十分钟,方便大家去喝杯茶,大家感激他。上课时草草在黑板上描几幅图,简单地解释几句,就很明白——如果我明白,谁都明白,谁还比我更钝呢?怕没有了。
有时候不明白,我举手发问。
同学都笑我,说我这么大了,还像小学生,次次发问都举手,我一举手,他们就嚷:“乔陈又要告状了!”
纳梵先生微笑说:“不必举手。”
我涨红着脸分辩:“如果不举手,不给老师准备,就插嘴,那有什么好?”
纳梵先生还没答,众同学又笑说:“好啦好啦!教授变了老师,大学变了书馆,咱们都成了小孩,也不必投票选举,回家干脆抱着叫妈妈?”
他们只是开玩笑,我知道我很规矩,但是自小父母就教尊师重道,哪像他们这般无法无天?一时改不过来。
我涨红了脸,讪讪的过了好几堂课。
有一天在图书馆,我与纳梵先生撞个正着,我称呼他一声:“纳梵先生。”
他站住,微笑问:“什么事?”
我说:“没事啊,我叫你一声。”
他诧异地问:“为什么?”
我答:“理应如此啊。”
他说:“你家那边的老师是怎么样的?”
“他们?完全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但凡课文说得明白,已算尽责了。”
我说:“阶级分得好明白,否则,学生恐怕倒霉,这是中学,大学不得而知,看来也绝不民主。”
“你觉得哪种制度好?”他极有兴趣。
“我不知道,”我老实地说,“这里的学生太放肆了,我觉得。我读的中学是很好的,老师也待我客气,只是几个英籍老太太很作威作福。”
“我代他们致歉。”纳梵先生笑说,“只是你别太拘谨,有什么想说的,不要犹疑。”
我点点头。
我跟他说话,老是有点口吃。
罗莲说:“他好做你爹了,你几岁?”
“二十岁了。”
“可不是?他起码三十八。”罗莲说,“看上去倒是很年轻的样子。”
“也不算特别年轻,”我说,“只不过头发未白而已,不过他一向不老气横秋。”
“你不是真看上他了吧?”
“哪里啊!别开这种玩笑,我是很尊重老师的。”我说,“人人都说他好。”
“很多教授很好,你怎么不提他们?”
“我也提呀!”
“你这个人,将来人家都要讨厌你的,一副模范生的样子,决不迟到早退,刮风落雨,一向不缺课,见了教授,‘是老师是老师’,真受不了。”
我白她一眼。
我可没有她形容的那么肉麻。
她胡诌的。
星期二,照例有实验,我并不太喜欢做化学实验,瓶瓶罐罐,麻烦得很。大家穿上了白上衣,拿了讲义,照着煮了这个又煮那个,我的手脚不十分灵敏,常常最慢,弄得一头大汗。
我把煤气火点着,煮着蒸发器里的化学颜料,纳梵先生走过来,问我:“好吗?”
我说:“煤气有点声音,是不是?”
他侧耳听了听,“嗯,是,熄了它,我替你调整调整。”
我迟疑了一下,听他的话,关了煤气。
纳梵走回几步,问一个女同学借来打火机,点一下,没点着,我探过去看,他再点火,我只闻到一股煤气味,跟着只是轻轻的一声爆炸,我眼前一热,一阵刺痛,退后已经来不及了,我蹲了下来,只听见同学的惊呼声,我一急,一手遮着眼睛,一手去抓人,只抓到一只手,便紧紧地捏着不放。
实验室里乱成一片。
纳梵先生大叫:“去打电话,叫救护车!快,快!”
我马上想:完了,我一定是瞎了。
眼睛上的痛一增加,我就支持不住,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我还是看不见东西。我躺着,身子好像在车上,一定是救护车。有人在替我洗眼睛,我还是觉得痛,并且害怕。
但是我没有吭声,如果真瞎了,鬼叫也没有用。然而怕还是怕的,我伸手出去摸,摸到的却是女护士冷冰冰的制服。我忽然哭了。
天啊!如果一辈子都这么摸来摸去,怎么办?
我不知道有没有眼泪流出来,但是我听见一个声音说:“别怕,我们就到医院了,你觉得怎么样?”那是纳梵先生的声音,他很焦急。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住了他的手。
“说给我听,你感觉如何?”
我想要说话,但是太害怕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抓紧着他的手。
护士说:“不是很厉害,她不想说话,就别跟她说。”
纳梵先生两只手也紧紧地合着我的手,我发觉他的手在颤抖,我眼前刺痛之极,平时身体也不大好,又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仍然什么也看不见。
我知道实在是完了。
怎么办呢?我躺在床上,鼻子上嗅到那种医院特有的味道。怎么办呢?
我慢慢支撑着起来,这一次眼前倒没有大痛,恐怕是下了止痛药。
“好一点了?”
还是纳梵先生的声音。
我惊异地转身,他怎么在这里?
他的脚步声,他走过来了,站在我身边,扶住我,让我慢慢地靠在床上。
“我是医生,”另外一个声音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马上吓得浑身冷了起来。医生要说什么?
我呆呆地卧着。
“唉,为什么不说话?替你洗过眼了,把煤屑、碎片都洗出来了,危险程度不大,但是要在医院里住上一阵子,你要听话,知不知道?左眼比右眼严重点,但绝对不至于失明,不要怕。”
我点点头,吁出一口气,手心中都是汗。
“运气很好,爆炸力道不强,强一点就危险了。”
我还是点着头,可是一颗心却定了。眼前漆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我摸摸自己的头,一切都没有毛病,我笑了。
“傻孩子。”医生说,“我明天早上再来看你。”
我听他走开去的声音。
纳梵先生问:“好一点了吧?”
我连忙问:“几点钟了?你为什么不回去?”
“晚上八点。”
“我肚子饿得很呢。”我说。
“我叫东西给你吃。”
“不,纳梵先生,你回去,我有什么事,会叫护士来的。”
“可是医生说——”
“嗳。医生说没有关系,你请回去吧。”
纳梵先生说:“真对不起,乔,这次意外,是我的错。”
我一愕,怎么会是他的错呢?我想也没想到过。煤气管轻微爆炸,是我探头探脑不当心,关他什么事?难怪他陪我到现在,我连忙摇着手,说:“纳梵先生,请别误会,这与你完全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不好——”
他苦笑一下,“我不该冒失去点——”
我也打断他,“我不会有事的,这实在不是你的错,实验室总有意外的,我躺几天就好了,同学自然会把笔记借给我,你放心。”
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躺几天,恐怕至少得十天八天,但是为了安慰他,我也只好往好的方面说。
他不响。
他是个好人,一定为我担心死了。
我正要说些什么,安慰他一下,想了半天,想不出话来,他比我大这么多,又是我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