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梦,醒得这么快,反正要醒的,早醒也好。想起比尔纳梵,我的心闷得透不过气来,仿佛小时候吞熟蛋,太慌忙了,呛在喉咙里,有好一阵透不过气来,完全像要窒息的样子。
他以后也没有来过,也没有电话。
我没有去找他,他不要见我,我决不去勉强他。我今年不是十七八岁,我自己做了的事,我自己负责。
我不知道张家明对我母亲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相信不会是好话:一个人住着大房子,病得七荤八素,没有工作,屋里有洋人。
十二道金牌马上要来了。
回去也好,免得在这里零零碎碎地受罪,回去之后,比尔纳梵即使要找我,也找不到了(我回去,难道只要使他找不到我吗?),父母的脸色再难看也还是父母。
张家明第二次来看我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嘴里吃着面包。
我替他开门,他稚气地递上一束菊花。
“你好了?”他问。
我点点头。
“那天我匆匆地走了,不好意思,你男朋友没见怪?”他问。
“那洋人不是我男朋友。”我没好气地说。
“哦。”
“茶?咖啡?”我问。
“咖啡好了,黑的。”他说,“谢谢。”
我一边做咖啡一边问他:“你跟你‘赵伯母’说了些什么?”
“啊,没什么,我说你很好,只因为屋租贵,所以才开销大。”他停一停,“赵伯母说这倒罢了,又问你身体可好,我说你很健康,工作也理想。”
我看着他,“干么说谎?”我问。
他缓缓地说:“工作迟早找得到,只要你肯做。谁没小毛小病的?”
“现在不是痊愈了?事事芝麻绿豆地告诉家里,他们在八九千里以外,爱莫能助,徒然叫他们担心。”他说。
他说得冷冷静静,十分有理,我的鼻子忽然酸了,人人都有理智,只除了我,往死胡同里钻,还觉得有味道。
我把咖啡给他,把花插进瓶子里。
我说:“屋子大也不是问题,我下个月搬层小的,我也不打算住这里了。”
他说:“有三间房间,如果你不介意与别的女孩子同住的话,我有几个亲戚,是女孩子——”
“我不合群。”我说。
他忽然说:“你根本不跟人来往,怎么知道不合群?”
我一呆,他倒是教训我起来。
“今天晚上,我请你去吃顿饭,可以吗?”他问。
我点点头,我看着他,他微笑了。
其实他是少年老成的一个人,可是因为一张脸实在清秀漂亮,尤其两道短短的浓眉,使人老觉得他像孩子。
请我吃饭,多久没人请我吃饭了。
上一次出去是三个礼拜之前,比尔纳梵请的。
我换了一件衣服,跟他出去。我走在他身后,坐在他车里,心中却不是味道,始终是默然的,不开心,恍惚的,心里全是比尔纳梵。
这家伙带我到花花公子俱乐部去吃饭,那外国菜马虎得很,我一点也不欣赏,然而我礼貌地道谢,并且说吃得很开心,他只是微笑。
他眼睛里有一点慧黠——男人都是很复杂的东西,太复杂了,他应该是一个有趣的样板,可惜我没有空,我正为自己的事头痛着。
我有点呆:有心事的时候我是呆的,不起劲的,我只想回家睡觉,也不知道怎么会如此地累,仿佛对这世界完全没有了兴趣。
我尽量不去想比尔纳梵了,不去想他的快乐家庭。
我尊重他的自由,他的选择。
既然他没有走到我身边来,算了。
我对张家明的歉意,与对彼得的一样。他花了这么多的钱好意请我吃饭,我却板着脸,我一辈子也不会再高兴了,正如不晓得哪本书里说:“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我要的只是比尔纳梵,以后嫁得再好,碰见再好的男人,我也不会开心到什么地方去。
张家明送我回家,我说:“家明,我搬家之前开个舞会,请所有的朋友,你也带点人来好不好?我想把这屋子搞得一团糟才走。”
他笑了,“好的。”他说。
“答应我带多多人来,越多越好。”我说。
“好,我答应,起码带半打。”他说。
“谢谢你。”我说。
我也叫彼得带多多人来。彼得笑说:“你别怕,我不会乱说话,除非你先承认你是我女朋友,否则我决不提你的名字。”彼得真是好人。
但是比尔纳梵还是没有消息,他真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人。
好。
星期六晚上我出去买了一大堆酒与汽水回来,把沙发拉开,把灯光降低,开始预备,又拼命地做三文治、蛋糕,忙得团团转,彼得帮我忙。
“你那中国男朋友来不来?”彼得问,“他来吃?为什么不帮手?今天起码有二十几三十个人。”
我说:“那不是我的中国男朋友。”
他笑,“他对你有意思。”
“才怪,他好好的人,会看上我,老寿星找砒霜吃。”
“你是砒霜?我拿砒霜当饭吃。”彼得笑。
“别胡说了。”我皱皱眉,“我只以为中国二流子才这般油腔滑调,嬉皮笑脸的,快把那蛋糕拿出来。”
可是客人来了,我还在忙,根本来不及换衣服,他们喝了茶、咖啡,我又得洗杯子,做更多地拿出去,等他们在跳舞了,我才松一口气。
张家明一个人带来了三对,连他自己七个,一进来就把一个盒子朝我推来。
“生日快乐。”他说。
“见鬼。”我说,“今天不是我生日,是误会。”
他耸耸肩,“那么误会快乐。”他一点也不在乎。
彼得在弄音乐,张家明看见了他,眨眨眼,刚想开口,我马上说:“他不是我的男朋友,我晓得你想胡说什么——咦,你自己的舞伴呢?”
“谢谢你的礼物。”我接着说。
“你在干什么?”他问。
“还有一点点厨房工作。”我答。
“算了,我来牺牲一下,帮你忙。”他说。
“不用,不敢当。”我说,“你去坐着。”
他跟我进了厨房。
他问:“今天开心点了?”
我一怔,马上说:“我一向都很开心。”
“才怪,别说谎,”他警告我,“前几天好像谁欠你三百两似的。”他看着我。
“你倒是眼睛尖。”我说,“把这个拿出去,放在茶几上,谢谢。”我差他做事。
他转个身就回来了。“找到工作没有?”
“把这些杯子也拿出去放好,别打碎。没有,还没有开始找,我根本不急。”
他出去了,我觉得碟子不够,以前仿佛有一叠瓷碟子藏在什么地方,于是我蹲下身子找,找了半晌,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我以为家明转来了,就用中文说:“看见三文治与其它点心了?一会儿也麻烦你,可是我个够碟子,你别担心,我会去找工作的。”
他不回答。
我一转头,呆住了。
比尔纳梵。
我一定是看错了。
这是日想夜想的结果,我心酸地想:我神经错乱了。
纳梵走过来。我还蹲在地上,他伸手把我扶起来。
“你瘦了。”他说。
真是他。
忽然之间,我一点声音也听不见了,客厅的音乐,街上的车声,我只看见他,听见他。好一阵于,我才恢复过来,我低下了头。
我说:“我伤风感冒。”声音很淡。
“你有一个舞会?”他问,“他们说你在厨房里,很热闹。”
“是。”我简单地说。
他来做什么?
我忽然想到那五百镑。他来是为了钱?不不,决不是为了这个,这笔钱我迟早要还他的,但我还是说了,我说,“那钱,是你存进我户口的吧?我必须还给你。”
他忽然很快地说:“乔,我离婚了。”
我手上的碟子跌在地上,全碎了。
张家明刚刚走进来,“老天!”他笑道,“才说碟子不够,又打烂几只,怎么办?”
我呆呆地站着,家明看看比尔纳梵,他说:“对不起。”就退出去了。
我缓缓地转头,“离婚了?”
“如果我没有离婚,我决不来看你,我们不能够像以前一般地拖下去,对任何人没有好处。”他很冷静地说。
我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乔,但是——”
“我没有不高兴,我为什么要不高兴?既然有人忽然打电话来,叫我好好听着,说以后不再见我了,我自然好好地听着,你是我教授,我不听你的,还听谁的?所以我十分不明白你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乔,我抱歉,乔。”
“没什么,不算一回事。”我说,“你看我还是老样子,我应该去换件衣服才是呀,我是女主人呢。”
他伸手过来,刚刚摸到我眼睛上的那道疤痕。以前他老说那是“他的”疤痕,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汩汩地流下来,我抬头看他,眼泪中但见他一脸的歉意,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他抱住了我。
“乔,让我们结婚吧。我做梦都想娶你,乔,我们在一起,再也没有枝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