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杨说:“夜深了,在饭桌上画国画,还给老父白眼。”
“今夜你的苦水特别多。”
“对不起勤勤,但我爱画。”
“爱已经是最大的报酬,来,我请你,我们走吧。”
小杨沮丧,“我又破坏了约会的气氛。”
“没关系,朋友嘛,朋友要来什么用?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从来不灰心。”
“上一次开的画展不是很好吗?”
“八人联展,有什么意思。”
他们挤进花市,勤勤忍不住,买了几盆水仙,扛得双臂发酸,才抬了回家。
小杨很不放心地问:“我有没有扫你的兴?”
“你别耿耿于怀,放完假再见。”
两人在门前道别。
她比小杨幸运,旧房子地方宽大,她霸占了父亲的书房,画具成年累月地摊开,根本从不加以收拾,怕积尘便用块布盖住,也是成地的画。
把水仙花安置好了,一室幽香,她坐在书房静静喝水仙茶。
勤勤倒不急卖画,她舍不得,也不见得有人要,皆大欢喜。
前两年卖父亲的印石,瞿德霖亲自上门来同文太太办交易,文太太要求把印纹磨掉再出售,勤勤不知瞿伯伯有否照办,也并没有卖得好价钱,内地大量外销,不比十多二十年前那么矜贵了,田黄、鸡血,要多少有多少。
买回来的时候都是老价钱,勤勤记得父亲东摸摸西摸摸又是一天,人们说的玩物丧志就是这个意思。
祖父创办的布厂一下子给人并吞,不消二十年便落得这个模样。
勤勤微笑,但是父亲不是不快乐的。
终身钻营,为蝇头小利东奔西走是非常蚀人灵魂的一件事,文少辛一辈子没为这些担心过,也真是福气。
画室中香气越来越浓,勤勤似进入一个无忧无愁的世界里,黑暗中一丝扰人的杂念都没有,自由自在,勤勤可以构思下一幅画的题材。
她在旧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伸个懒腰,高声问:“什么时候,今天几号?”
希望有人同她说:“小姐,今年是公元三○○○年,你已经睡了一千多年。”
但没有,王妈不耐烦地答:“早上九点半,小姐,你不脱衣服不洗澡就睡得着,本事越来越大。”
老人家在不满意的时候才称勤勤为小姐,平时,只叫勤勤。
一定是水仙花与水仙茶,勤勤想,要不,就是小杨的牢骚。
醒来,世上并没有过了一千年。
“母亲呢,母亲在哪里?”
“出去拜年了。”
“人家都不要看见我们孤儿寡妇,每年她还巴巴地往外跑,真稀奇。”
“你哪里知道她的心事。”
勤勤伸懒腰,“那我再回房睡觉。”
“吃碗面吧,特地为你做的。”
早上的阳光照进屋来,勤勤推开窗户往街上看,四邻都是老房子,大家都牢牢守着,希望有一日被地产商看中重建,可以收一笔。
勤勤掉转头问王妈:“谁看得钱重一点,爸爸还是妈妈?”
王妈想一想,“两个人都不。”
“多要命。”
“我看你倒是挺会算。”
“嘿,我也不会,就不用过日子了。”
“不会有不会的好。”王妈说。
“等到没有资格不会的时候,也只得会了。”勤勤感慨。
王妈笑,“最多话是你。”
“母亲多早晚才回来呢,怪闷的。”
“噫,有人客来了。”
“谁?”勤勤整个人伏在窗框上探出去看。
只见一辆黑色的大房车停在斜路处。
“怎见得是找文宅?”
王妈答:“脚步声一直走上三楼来。”
果然,在文家门口停住,隔一会儿,门铃响起来。
王妈前去开门,站在门口,与来人交涉片刻,那位人客只是不进来,勤勤忍不住,便问:“谁?”
王妈掩上门,“司机送帖子来。”
什么,都十年不知有这样的事情了,只有在父亲最得意的时候,一个星期内可以收十张八张请帖,林林总总,各行各业,都希望文少辛先生出席增光。
王妈同勤勤一般纳罕,“大年初一,有什么宴会?”
“等母亲回来看吧。”
“是指明交给文勤勤小姐的。”
“我?”勤勤笑,“谁开这种玩笑呢。”小杨?不会,他没有黑色房车,也没有司机。
勤勤接过请帖,“谁家的车夫?”
“哎呀,我没问,都忘记这些礼数,也没有封红包。”
乳白色请帖约十公分乘二十公分,勤勤暂且不去拆它,只望它看。
王妈探过头来,“谁送来的?”
勤勤笑,“看你,真多事。”
“咄,早十多年我还替你洗澡呢,你又不怪我多事。”
勤勤平日拆信,从不用裁纸刀,通常用手狂撕,拉开信封,十分豪迈。
这次她取来剪刀,轻轻把信封剪开,抽出帖子,一看之下,即时恍然大悟。
是檀氏画廊请她出席春茗。
勤勤在签收条时曾经留下地址,只是这么郑重其事送帖子来,确是少有。
她看看日期,是四天后的晚上,倒令她踌躇,她并没有适当的服饰,不知从何张罗。
文太太一直到下午才回来,且赢了牌。
“同谁赌?”勤勤问她。
“别说赌,说玩。”
“同谁玩?”
“你四舅舅他们,昨夜的牌局一直到如今方散,好不热闹。”
“他们都不同我们玩很久了。”
“现在听说你出身了,又不同看法。”文太太脱下外套。
“妈妈你一定封了极大的红包。”
文太太只是笑,“明天还去呢。”
为什么不,只要她高兴。
文太太抚摸勤勤的膀子,“你珉表姐穿一袭紫衣,裙子下摆波浪形,真正好看。”言下有点遗憾。
勤勤总是粗衣布裤,自古名士真风流的姿态,从不讲究衣着。
“霞妹怎么样,她可在家,好久没见她了。”
“长得非常高,问起你呢,你们倒是一直谈得来。”
“她又作什么打份?”勤勤非常有兴趣。
“穿乳白色套装,后来上街,连带呢大衣都是一个色素。”
勤勤有点向往,抬起头,想了一想,也就搁下,“四娘舅生意很得法吧?”
“哎,他是有这个本事。”
第二章
后天的宴会,可穿什么才好呢。那种单薄的、料子裁剪均欠缺水准的晚装,穿在身上,格调不佳,真正雍容出得场面的礼服,她又负担不起。
勤勤喃喃自语:“眼高手低,艺术家通病。”偏偏又懂得欣赏美感,更不愿迁就。
嘿,不单是俗人才为衣着烦恼的呢。
“你呆呆地在想什么?”
“最好有人买下那幅假石榴图。”
文太太沉吟,“那么大的画廊怎么肯接假画,奇怪。”
“如果是真的,一转手可得十倍的价钱。”
文太太笑了。
“妈妈,你若记得这张画的来源,请说一说。”
“我哪里记得清楚,还不是什么斋的老板手头不便,上门来把东西暂且押在此地,借了钱去。”
“你就任由父亲挥霍。”
“男人的事我一向不管,他们有他们的一套,我但有粥吃粥,有饭吃饭。我又不会赚钱,没有资格管他花钱,他又不向我借,我不敢说他。”
勤勤吐吐舌头,“你纵容他。”
文太太笑容不灭,“不然他干吗娶我,我要才无才,要貌无貌,既不好看,又不做事,品德十分普通,更无妆奁随身。”
“你为他生孩子呀。”
“女皇帝都养育子女。”
“你持家有方。”
“女宰相也进厨房。”
“你太宠父亲了。”
“我并不后悔。”
稍后,勤勤到母亲的衣橱去翻衣服,抱怨母亲不够老。
四十年代出生的人,最旧的旧衣,不过是喇叭裤、小短裙,卡在当中,不三不四,既过时又老土,再说,她也没有保存下来。
倘若有个六十岁的母亲,勤勤想,情况完全不同,四十年代的女服最标致:窄腰,垫肩,直裙,衬细细眉毛,猩红嘴唇,帽子上衬一层网纱……哗。
母亲的衣橱里,也没有什么衣服了。
看样子,真的得到别处去想办法。
“你在找什么?”文太太进来问。
“故衣。”
“去你的。”
“嘿,同学中不少去啰啰街买了大镶大滚的唐装穿呢。”
“家里有现成的,何用花钱。”
“啊,是外婆的衣服?”
“是你祖母的行头。”
“请取出我一看。”
“不能穿了,勤勤,去买新的吧。”
“在哪里?”
文太太指指床底下。
床是老式的,高身,床底可以放樟木箱,勤勤的力气挺大,一拉就把箱子拉出来。
文太太说得对,衣服已经旧得不能穿了,都是丝绒,没有好好保管,折叠放箱子里几十年,绒面剥落,抖开一看,全钉着水钻,可见祖母当年是锋头人物。
不能穿到晚宴去,也能在家试穿,勤勤把一面镜子搬进书房,对着用水彩画自画像。
过了一段时间,她又开始冥想,人仿佛走入镜子去,不不,镜中人出来附上她的身体才是,也不对,有一个生命自旧衣冉冉出现……都是有可能的。
她喜欢幻想。
王妈进来看到画,立刻加以批评:“这女人为什么没有嘴眼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