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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4 页

 

  “我的天,纽约那批画是否你的作品?”张怀德开始紧张。

  “那批画货真价实。”

  “这是丑闻,连檀氏都担当不起。”

  “现在你知道真相了。”

  “勤勤,你这个小滑头,我们差点着了你的道。”

  勤勤又不服气起来,“算了,你们用人的时候,根本不睁大双眼看清楚,只晓得瞎捧,你们有管过我画从何来,你们可有担心过创作困难?檀氏只会集中宣传包装推广,到头来本末倒置,无以为继。”

  张怀德呆在当地。

  “这些年来,檀氏生意做得那么大,任何东西,挂一个价目,一转手,随即获得十倍利润,但是檀氏麾下有没有画家?没有。”

  张怀德抬起头来,“有文勤勤。”

  “我?”勤勤大笑起来,“进了檀氏的门,忙不迭受训做廖怡的承继人,我只是一个女演员。”

  哎呀,真舒服。

  把心中所有要说的,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全部抖出来。

  “我已认罪,”勤勤说下上,“任凭处置,我不后悔。”

  勤勤抓起外套要走。

  “慢着。”

  勤勤停步。

  “坐下。”

  勤勤坐下。

  张怀德这样老练的人,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

  终于她说:“我们在巴黎的展览势在必行,不能取消。”

  勤勤说:“对不起。”

  “我怎么同檀中恕交待?”

  勤勤默不作声。

  “我希望你的良心从来没有责备你,我希望你没讲过真话,我希望你一直充下去。”

  “我做不到,整件事里,我的牺牲最大,请宽恕我。”

  张怀德想通了整件事,忽然笑起来,她笑得弯了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勤勤静静地等她笑完了,才说:“我有一个建议。”

  张怀德摆一摆手,“我先说。那画家叫什么名字?”

  “杨光。”

  “很好听的名字,简单、响亮、明朗,人可如其名?”

  “性格活脱脱似乌云后金光:活泼、乐观、可爱。”

  “是你的男朋友吧。”

  “不是,是我的好朋友!”

  “他肯为你做这么多,”张怀德表示怀疑,“不问代价?”

  “画画对他来讲,最容易不过,并不算是什么特别的恩典。”

  张怀德搓着双手,“我一生的事业中数此事最为棘手。”

  “其实再简单不过,我有一个方法在这里,要不要听?”

  “这件事真会促短我的寿命。”

  “我介绍杨光给你们,让他名正言顺地到巴黎去。”

  张怀德一怔,“不行。”

  勤勤耸耸肩,“那就没有办法了。”

  “檀中恕永远不会批准这个建议。”

  勤勤摊摊手。

  也许杨光时运仍然没到,希望将来有更好的机会。

  “但是,勤勤,我想见一见这位年轻艺术家,带我去。”

  “立即?”

  “是。”

  廉价的住宅大厦永远有肮脏的大堂、破旧的信箱、狭窄的电梯、阴暗的走廊。

  杨光开门接待不速之客的时候,一脸笑容,丝毫不受恶劣的客观条件影响。

  勤勤说:“我带了一位朋友来。”

  “欢迎欢迎。”

  没有给客人坐的地方,张怀德站在客厅,看着杨光堆山积海般丰富的作品。

  她震惊且惋惜地问:“你画这类批发风景画有多久了?”

  “大半年。”

  张怀德心痛地冲口而出:“快别画了,笔触一滥,无可救药。”

  杨光一怔,问勤勤:“这位张大姐,也是行内人?”

  勤勤点点头。

  杨光这才说:“不必替我担心,我有足够的意志力。”

  张怀德问:“是哪一家订下的货品,合同怎么签法?”

  “大姐,”杨光笑了,“你没有出来走很久了吧?无名小卒,焉能取得合同,不过是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

  张怀德气馁地坐在画堆上。

  勤勤低声说:“你也觉得是暴殄天物吧。现在你可明白了,为何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请你前来参观。”

  张怀德问:“勤勤的近作,全部由你捉刀?”

  杨光起了疑心,“勤勤,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是谁?”

  “不要紧,张怀德是我们的朋友,她什么都知道。”

  张怀德说:“我明日差人送合同来,你看过之后,假使没有异议,就成为我名下的画家。”

  杨光呆呆地说:“我不明白。”

  勤勤欢呼,“你还不明白?你被发掘了。”

  “就这么简单,我不用讨好任何人,陪任何人睡觉?”

  “杨光,请你控制你自己。”

  张怀德不以为忤,仍然站在画堆之中不置信地赞叹。

  告辞后,上了车,她才说:“我中了彩金。”

  勤勤问:“怎么说法?”

  她看勤勤一眼,“多数人画了三五七张画便要喊创作奇苦,没有时间没有题材没有灵感,抱怨多过作画,我相信杨光是罕见的例外。”

  第十章

  勤勤涨红面孔,无言。

  过一会儿勤勤问:“你同杨光签约,不用经过檀中恕?”

  “我已辞职,打算创业,杨光属我旗下第一名勇将。”

  “啊?”

  “他值得投资,我会给他优厚条件,用心栽培他。”

  勤勤长长吁出一口气,有点怅惘,有点欢喜,她用手托着下巴想:“噫,文勤勤又何去何从呢?”

  张怀德轻轻说:“待檀中恕气消了,我们仍得见他。”

  勤勤还得求他撤销合约。

  勤勤去了廖怡的葬礼。

  只有他们三个人。

  檀中恕寂寞地站在前方,一身黑西装,勤勤看不清他的脸面,他戴着帽子,一如当日在如意斋出现时那个打扮。

  勤勤多么想亲近他,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他早已把此生的精神感情,用尽在廖怡身上,世上或许还有一个人,可以用无比耐力把他引渡返回现实世界,那人是张怀德,并不是文勤勤。

  勤勤轻轻地对张怀德说:“她是一个寂寞的人。”

  张怀德看她,“一生得一知己足矣,她不失为一个快乐的人。”

  勤勤奇说:“你的想法同家母一样,一生对牢一个人于愿已足,完全不需要其他朋友。”

  张怀德苦涩地微笑,双眼凝视檀中恕背部,充满爱慕之意。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欠了另一些人若干无法偿还的债。

  勤勤与张怀德没有再交换对白。

  下葬的不止是廖怡的身体,也是一段过去的传奇。

  勤勤对她的资料可说相当清楚,这样的感情与这样的故事,在今时今日,没有可能发生。

  勤勤只感到些微悲伤,转眼即逝。

  礼成后檀中恕站着不动,勤勤自动退出,走到一半回头看去,只见张怀德站在他身后约十步之处,一身黑衣,活像檀中恕的影子。

  勤勤回到家,换下素服。

  王妈在工作间静心聆听股票行情报告,这是她的正经生意,上午买进,下午沽出。收入胜过大班。

  勤勤忽然又有创作的冲动,她走进旧时画室,把麻将桌子轻轻抬至一角,腾出空间,搭起画架。

  颜料都干涸了,勤勤自言自语,一边挤锡管一边说:“来,别放弃,拿点颜色出来看看。”

  扰攘半日,才得红色与黄色尚可应用。

  勤勤也不去计较,一伸手,就描出大样来。

  她逗留在画室之内直至腰酸臂软,好久没有这样运动,体力上已经吃不消。

  勤勤蜷缩在安乐椅上打个呵欠。

  今日她约了杨光出去庆祝,不能爽约。

  杨光许久没有这样说了:“我来接你。”

  她请杨光坐下聊天。

  他忙不迭地向勤勤报告与张怀德谈判过程,绘声绘色,勤勤笑吟吟聆听。

  这小子,平素这样潇洒不羁,一旦接触名利,也会沾沾自喜,洋洋自得起来,不是没有暴发户味道的。

  所以,很多时候,批评他人行为举止庸俗,不外是因为发言人还没有得到做浊人的机会。

  勤勤没想到杨光也会有这种小船不可重载的姿态。

  毕竟,他受压抑也太久了,高兴得稍微忘形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勤勤拍拍他肩膀,“从此你扬眉吐气,恭喜恭喜。”

  “我回过家,”杨光一直说下去,“家人对我态度另一样了。”

  “当然,现在你已不是他们的负累。”

  “从前我也不是。”杨光申辩,“我一直识相。”

  “杨光,现在还计较这些干吗?”

  杨光看着勤勤,“你也是过来人吧?”

  “有几个文艺工作者幸运得没有遭过白眼?谁叫你不是建筑系及医科高材生,人家自幼气宇轩昂,百毒不侵。”

  杨光笑了。

  “你几时搬出小公寓?”

  “明天有人同我去看房子。”

  “我真的替你高兴,以你的才华,早应该有今天。”

  杨光谦曰:“也不过刚刚开始,相当患得患失。”

  “你放心,张怀德相信是本行最伟大的经理人。”

  她一定会把杨光捧出来。

  “我怎么报答你穿针引线?”

  “唉,杨光,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天才不可能长久埋没。”

  “勤勤,你世故很多。”

  “看得多听得多知得多,自然世故,我算是迟熟的人,早过二十一岁,动作却一如小孩。”

  杨光有点担心,“与檀氏解约之后,有何出路?”

  “改个艺名,唤作檀香,街头卖艺。”勤勤不在乎地说,“或是开班授徒,发掘小明星,专教幼儿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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