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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怀德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来到会客室门口,听见一言半语,便想退出去,以避嫌疑。

  勤勤站起来,拉住她,把她推到沙发坐下,用手按住她双臂,不让她走:“你比谁都有资格听。”

  张怀德见檀中恕没有反对,便木着脸坐着不动。

  勤勤说:“据我推理,齐颖勇是一个怪老头,去世之前,硬是备下了承继人,檀先生,你就是那个承继人,是不是?”

  檀中恕说:“你果然都明白了。”

  勤勤长长吁出一口气。

  张怀德用手撑住头,“勤勤比我们聪明一百倍。”

  “然后,廖女士病重,她又要为你找一个替身。”

  檀中恕抬起头来。

  勤勤轻轻地说:“看,檀先生,长得似她也不是我的错,我不喜欢这个主意。”

  张怀德点头,“说得好,勤勤,说得好。”

  “檀先生,你十分幸运,你与廖女士真心相爱,但我,我完全是被动的。”

  檀中恕低声说:“这是她最后一个心愿。”

  太使人为难的一个心愿。

  勤勤忽然觉得寂寥,“你们太令我自卑了,原来根本我就算不懂画画也不打紧。”

  张怀德终于开口:“我的预感不错,早知此事不会顺利。”

  勤勤说:“谁不想名成利就,一帆风顺,我不能利用自己来利用你,来这里之前我已经想通。”

  檀中恕苍白着脸,维持缄默。

  勤勤对张怀德说:“我先走一步,明天再来陪廖女士说话,现在,只有你才可以安慰檀先生。”

  张怀德才是廖怡的最佳承继人,凡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她深爱他。

  勤勤拉开门出去找车子。

  张怀德轻轻说:“那孩子,三言两语就破除魔咒。”

  檀中恕答:“她也经过很大的矛盾挣扎,在纽约那段时间,我们差点成功。”

  “但是她的意志力终于取胜。”

  檀中恕的思潮飞出去老远,喃喃说:“我却让自己输给廖怡。”

  输得甘心乐意,从来没有后悔过。

  张怀德感喟地想:她又是为何留在檀氏画廊十多年。可见也是故意输给檀中恕。

  只听得檀中恕说:“请勤勤代我们瞒着她。”

  “勤勤会的,勤勤再懂事不过,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我曾经想,假以时日,爱上她并非难事。”

  “感情并非一件可以常理推测的事。”

  张怀德看着他。

  “开头的时候,真令人困惑,有时候分不清她是廖怡抑或是文勤勤,但后来就明显了,她是她,她一直是文勤勤,实质上她一点也不像廖怡。”

  “但是当勤勤默默坐着作画的时候,又活脱似廖怡。”

  檀中恕太息,“你认为是吗,我想我们都太爱廖怡了。”

  他俩无比沉重。

  勤勤的心情刚刚相反,好久没这样轻松。

  她十分记念廖怡,为她将逝的生命可惜难过,但勤勤内心那种持续多月的彷徨感已经消失。

  她回到家中,来为她开门的竟是表姐。

  “勤勤,终于碰到你了。”珉表姐快活地雀跃。

  这一阵子她在文家的时间比勤勤还多,碰面也不算意外。

  勤勤心不在焉,“我母亲呢?”

  “在附近美容院烫头发。”

  勤勤已经有多日没见过母亲,“妈最近成为大忙人。”

  “勤勤,我有话跟你说。”

  “我很忙。”

  “只需十分钟。”

  “好的,我能帮你做什么?”勤勤直看到她眼里去。

  她的珉表姐有点意外,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勤勤变了。

  从一个得过且过、无甚志向的小女孩变得精明磊落。

  得到一点名气之后,她充满自信,待亲戚客气中维持一大段距离,不卑不亢,恁地厉害。

  勤勤见表姐三分钟不开口,已经催她,“请说。”

  轮到表姐嚅嚅然开不了口,过一会儿她说:“听讲国际性艺术家月刊的记者到了本市。”

  “是吗?”檀氏画廊忙得人仰马翻,难免疏忽这等小事。

  “勤勤,我知道他们一向同你有联络,可否推荐我上一上他们的篇幅。”

  就这么多?当然,珉表姐不愁穿不愁吃,所担心的,不过是锋头不够足,名头不够亮。

  “没问题,你代表——”

  “室内装修。”

  “当然。”

  勤勤到书房去把父亲生前的剪报纪录全部小心地装进大纸袋内,这时候,文太太也回来了。

  她母亲打扮后显得精神奕奕,看上去年轻许多。

  不必让她知道太多,勤勤感喟,这样的安逸时光可能不长了,檀氏画廊也许在明天就与文勤勤结束合约。

  “这么匆忙?你表姐有事请你帮忙。”文太太拉住女儿。

  “她与我说过了,我一定尽快给她答复,你放心。”

  “几时起程到巴黎去?”

  “决定行程才通知你。”

  勤勤抱着两大包资料下楼去。

  临走时她看见珉表姐艳羡的眼光。

  唉,那是因为她不知道当事人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甫上车,司机即说:“张小姐找你,她在公寓等。”

  勤勤刚巧也想找她,“我们回家去吧。”

  张怀德站在露台上,背着勤勤。

  勤勤唤她,“吃点东西吧,当心倒下来。”

  张怀德说:“勤勤,你真勇敢,换了是我,真不舍得放弃这到手的一切,”

  “为何一直把自己说得如此庸俗?”勤勤凝视她,“是否借此保护自身?你明明知道,你舍不得走,不过是因为檀中恕这个人。”

  张怀德低下头。

  “奇怪,”勤勤说下去,“有人无情,偏作多情,有人情深,偏作无情,真把我弄糊涂了。”

  张怀德咬在口中的一口青瓜三文治,再也咽不下去。

  “对不起,”勤勤说,“世上最讨厌的,便是老实话。”

  张怀德苦笑,“似你这种年纪不说真话,未免可怕。”

  勤勤看她一眼,“明天看到廖怡女士,恐怕要继续说谎?”

  张怀德涨红了脸,“檀先生再三请求你。”

  “我会努力应付。”

  张怀德吁出一口气,“在某一方面来说,廖怡没有看错你,我们也没有看错你。”

  “你需要休息,在我这里躺一下吧,让我陪你。”

  张怀德点点头。

  她看到客厅一角堆着刚完成的画,不禁钦佩地说:“兵慌马乱间,你尚能完成工作。”

  勤勤微笑,“有守护天使帮我的忙呢。”

  张怀德不但有两只大大的黑眼圈,面孔也肿了起来,再不休息,恐怕就要崩溃。

  勤勤坐在她身边仔细翻阅那叠剪报。

  这是一部本市文艺工作者的兴亡史,每年都有年青人兴致勃勃地投身艺术,有些不消三两个回合便被淘汰出来,改行教书或做小生意,也有些坚持到底,但始终没有赢得名利,只在一些偏僻角落举办展览,并无几人得道。

  张怀德在长沙发上睡着了,勤勤轻轻替她盖上一条毯子。

  纪录浓缩时间,数十年间大事在三两个小时内阅毕,给勤勤南柯一梦的感觉。

  一晃眼他们都成了中年人,最无辜是张怀德,根本不是同道中人,无意间闯进他们的王国,成为牺牲者。

  待她醒来,勤勤想问她当初干的是哪一个行业。

  趁着空档,她拨电话去画廊,嘱宣传部与艺术家月刊记者接头,并且说出表姐的联络地址号码。

  珉表姐也终于来求她了。

  但性质大有不同,这等花边琐碎事情,得不得到,都无伤大雅,当年勤勤上门,却事事与生计有关。

  张怀德说得对,拒绝檀氏这样疯狂的激情,是需要点勇气,不是人人做得到。

  勤勤觉得一丝骄傲。

  “看,父亲,”她对着空气说,“文勤勤富贵不能屈。”

  她莞尔,卖假画是一回事,请枪手也是另外一回事。

  但,文勤勤不出卖自己。

  她为这套无稽的道德水准笑出声来,差些儿吵醒张怀德。

  即使在真正的困境里,勤勤也一直提醒自己:每次自怜不得超过十分钟。

  接近午夜的时候,勤勤觉得疲倦,刚瞌睡,接到电话。

  是檀中恕。

  “怀德在你那里?”

  “刚刚合上眼,没有十万火急的事,请让她休息。”

  檀中恕干笑数声,“勤勤,你倒教训起我来了。”

  “我看不惯这奴隶制度,你做人的奴隶,又叫人做你的奴隶。”

  檀中恕半晌作不得声。

  “我反正不干了,我不怕,你不过想叫醒她来陪你,檀先生,我恐怕今夜你得忍受一下寂寞的滋味了。”

  “勤勤,我有种感觉,你大约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不,开头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最近,我渐渐发觉你根本没有余力再付出感情。”

  檀中恕又静了一大段时间,这次,勤勤以为他已放下电话。

  但没有,他终于说:“我明早再打来,晚安。”

  第二天清早,张怀德跳起身一直嚷:“怎么不叫醒我。”

  勤勤原本捧着红茶在看早报,听见这话忍不住笑起来。

  “檀先生有没有找过我,该死,怎么会睡得昏死似的。”

  勤勤把报纸推到她面前,“是,你睡着了,但是世界大事照样发生,还不是填满整张报纸,你说奇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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