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马上被那里的气氛、设计及装修吸引。“多么美丽的地方。”她赞叹。
它的主人听见了,转过头来,碰一碰帽边。
勤勤这时比较有心情,打量起这位檀先生的背影来。噫,能把一件普通的凯丝咪呢大衣穿得如此舒服熨帖的人,除了她父亲,也似乎只有他了。
勤勤接着又说:“这样好的地方,我怎么不知道。”她自命是个学艺术的人,对本市各处画廊了如指掌。
“这不是一个对公众开放的地方。”
他摘下帽子,走进一条走廊。
他背着勤勤,勤勤充满好奇,他长得怎么样,俊,丑?
秘书见他走近,马上招呼,他推开办公室门,转过头来,“请。”他说。
勤勤与他终于打了照面。
勤勤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连忙低下头,以免失态。
“请坐。”他的姿势十分洒脱,一边脱下大衣,搁沙发上。
勤勤坐下。
办公室极之宽敞,什么废物都没有,只有一桌一椅一张给客人坐的沙发,以及一架日式屏风。
他把石榴图抖开挂起。
然后拉开抽屉,取现款给勤勤,他说:“这里十分之一订金你请点一点。”
“不必了。”
他微笑,“文小姐的脾气同令尊十分相似。”
“你认识先父?”
“令尊文少辛先生高风亮节,文艺圈子无人不知。”
勤勤轻轻说:“通常这种人都两袖清风,身后萧条。”
檀中恕沉默,勤勤也不出声。
钞票厚沉沉一叠,给她安全感,她签了收条,要赶着回去。
“告辞了,檀先生,家母等我。”
“文小姐,还有一半款子,待画脱手余数再送到府上。”
勤勤到底年轻,沉不住气,“那不是八大的真迹。”
檀中恕不动声色,“你怎么知道?”
勤勤说:“我们家里还有几十卷,光是双鹰图就十来张,惟妙惟肖。”
檀中恕微笑,“只有这幅是真的。”
勤勤不相信。
但檀氏做的是这行生意,他究竟是对,抑或是错?
他指着画上朱文闲章轻轻说:“明还日轮,无日不明,明因属日,是故还日。”
勤勤听父亲说过这个典故,脱口便接上去:“查八还典出楞严经,用此隐藏恢复明室之意,为此印文真正含意所在,六十岁前作品未见用此……檀先生,希望你眼光准确,再见。”她轻轻一鞠躬。
勤勤拉开办公室门。秘书直送她到门口,坚持用车送她。
直到回到家,坐好了,自手袋中取出钞票,交予王妈去办年货,勤勤才肯定知道,刚才不是做梦。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同母亲说:“我可没有骗他。”
“瞿德霖不似这样大手笔的人。”
“不是他,不过今天我已把多年债项还清,过了年再送两色礼去拜谢就可以伸直腰了。妈妈,一会儿我们去逛年宵,买它几十盆水仙回来香一香。”
文太太听过故事,也觉得太过突兀,统共不像真的。
“也许确是真迹,”勤勤笑嘻嘻,“也许他存心帮我。”
“非亲非故,人家为什么要帮你?”
“我长得漂亮。”勤勤把面孔趋近母亲。
“你打算靠色相生活?”
“我才华盖世。”
“有待发掘,连我都没看得出来。”
勤勤哈哈大笑。
文太太忍不住说她:“家都快散了,还一点心事都没有,撒泼撒痴。”
勤勤吟起来,“嘿,最难得呢,夫子赞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文太太说:“你同你父亲一个印子印出来。”
其实也并不是这样的,勤勤并不见得如此乐观。虽然明知道做人是逐日过的,但总希望有个长远计划,问题是她没有资格策划将来。
依勤勤心愿,最好能够到纽约与巴黎浸上三五年,什么都不做,光是吸收,吸够了回来,随心所欲画几张画,然后嘭!遇到欣赏她才华的画廊,捧她成名。
勤勤有时耻笑这种白日梦,但很多时享受梦境乐趣。
但事实上,她每天需往返出版社做一份极之庸碌的文职。
但,庸碌通常与悠闲挂钩。
没有大起大落,没有明争暗斗,世界不知多美好。
谁会专门特地无聊地针对幽暗角落的一名小角色?他可以蹭在凉处躲一辈子,自生自灭,闲时还可放放冷箭。
勤勤也时常叹气,光阴如箭,日月如梭,在那种小公司一蹭三五七年,再也别想有什么出息。
几次闷得想举手大叫,只是不让母亲知道而已。
这次,总算又过了一关。
勤勤很容易快乐,她天生乐观。
稍后有电话找她逛花市,勤勤说:“还没吃饭呢,再说吧,”
这是她的同事杨光。小杨是个极之可爱的人物,但!勤勤深信一个家庭最多只能负担一个艺术家,所以刻意与他维持安全距离。
但仍然是好朋友,有说有笑,谈起来也投机,小杨是个聪明人,也并不催逼勤勤,两人自相识以来,便维持十分文明的关系。
小杨马上说:“我隔一会儿同你联络。”
勤勤挂上电话,便钻进厨房凑热闹,一边嚷肚子饿,一边掀锅盖视察有吃的没有。
文太太正与老女佣王妈在看蔬菜肉类怎么个配法,转过头来,瞪勤勤一眼,叫她帮忙。
王妈去迟了,好菜早已卖光,冬笋干且小,火腿中央段早已沽清,正在咕哝不已。
勤勤恻然,再大的天才也敌不过生活的折磨,父亲这么早去世,怕与这个有关。
近年来王妈根本没有薪水可支,却并不见异思迁,勤勤出生之后她跟着主人家到今日,并无亲人,在文家地位十分超脱。
王妈十分具投资才华,小本经营,买股票做黄金,炒外币房产,从未失手,节小成多,年来积存不少,眼看文家家道中落,感慨特别多。
勤勤好几次警告她:“你再噜苏,就问你借。”
王妈偶尔回她一两句:“勤勤一点也不可爱了,小时候好,小时候帮我剥毛豆子,一边说:‘我才不要做大人物,叫妈妈担心事。’多有意思。”
勤勤就是不信她说过那样没出息的话,就算说过,也非反悔不可。
不不不不不,她想赚许多许多的钱,同时,出很大很大的名。
只是渐渐地她觉得这个愿望不大可能实现,因此更加想得厉害。
扰攘半晌,总算吃过年夜饭。
大抵也不必做糖点心了,没有拜年的人。
杨光的电话又到。
勤勤于是问:“小杨,你可听过有位檀中恕?”
“有这样一个人吗,哪一行的?”
“你比我还糊涂,檀氏画廊你有无印象?”
“啊,你出来,我说予你知道。”
“现在不用你我也晓得了。”
“听说它的主持人身份十分神秘。”
勤勤大奇,“怎么会,明明叫檀氏画廊,主人便是檀中恕。”
“我也是听人说的,勤勤,这同我们有什么关系,出来喝杯咖啡如何?”
“十分钟后在我家楼下等。”
临出门,文太大问:“同谁出去?”
“小杨。”
“你同他走得太勤了。”
勤勤在门口站住脚。
“当心日后人人以为你是他的朋友。”
勤勤笑一笑,“日后再说。”
她下得楼来,小杨已经准时站在门口。
她问他:“你有没有去过檀氏画廊?”
“没有。”
“真驴。”勤勤取笑他。
“喂,客气点好不好,那是个颇神秘的地方,叫是叫画廊,实际上是个艺术品转手站,要不你想买画,要不你想卖画,否则恕不招待。”
勤勤不出声。
“我们两种人都不是,很难进得去。”
“他们是否赚很多钱?”
“当然,”小杨很感慨,“艺术家往往穷一辈子,过身之后作品却叫这些人炒得炙手可热,从中获利。”
勤勤笑,“你开始愤世嫉俗了。”
“这是事实,他们也捧在生的画家,抽佣金抽得离了谱,你听过三七分帐没有?他七你三。”
“不是去喝咖啡吗?”
“不过有时气馁,巴不得有机会给他抽七成,你没有见过我的习作吧,每隔一段时间,一捆捆地被家母当垃圾般丢到楼梯间,因为居住环境狭窄,容不了这许多废物,开头我还拣回来塞在床底下,母亲又清出去,最后同我摊牌:‘杨光,你已经二十多岁了,为什么不连人带画搬出去?’这才不敢同她作拉锯战。有时我想,就算一张画卖十块钱,也已经不错了。唉,稀世名画,当垃圾看待。”
勤勤忍不住笑。
“凡高在生的时候,可能他们也这样对他。勤勤,人就是这样疯掉的,八十年后,连鸢尾兰这种很普通的习作居然得价五千万美元,世人终于进入他的疯狂世界。”
“我们到底喝不喝咖啡?”
“勤勤,当初怎么进的这一行?”
“那里有间咖啡店。”
勤勤自顾自向前走,杨光跟在后面。
两人找到一张位子,挤着坐下,四周围闹哄哄,根本没办法谈话。
不过咖啡倒是很甘香。为什么进这一行?普天下的行业,只有从事文艺工作可以乱发牢骚,喏,一句怀才不遇解决所有烦恼,从来没有学艺不精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