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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代不一样了,什么都需要包装,从前的画家可以住深山中,待后世花一千年去发掘他们的才华,现代人可负担不起如此奢侈。”

  勤勤问:“下星期就去纽约?”

  “对。”

  “为什么赶得这么急?”

  “是檀先生安排的时间,对了,你有没有出过门?”

  “家父曾携我们母女环游过世界,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浮光掠影,不记得那许多,但是对几个美术博物馆的印象,是相当深刻的。”

  张怀德忽然掩嘴笑。

  勤勤莫名其妙,“我讲了什么好笑的事吗?”

  “你的口气似答记者,勤勤,招待会已经散了,松弛吧。”

  勤勤这才尴尬起来,需要学的太多太多,不止学做画家,也学做人。

  照片洗出来,张怀德同美容师商量:“头发还是放下来好,衬得脸容秀丽些,面颊上胭脂要换一种颜色,有一种金橘色试一试……勤勤,你有没有发觉你太爱皱眉头,切戒。”

  勤勤偷偷叹一口气。

  比做戏还累。

  “没有那么坏吧?”

  勤勤一转头,“檀先生。”

  他来了,朝她会心微笑,勤勤心一动,莫非他是过来人?

  “你也试过这个滋味?”勤勤冲口而出。

  檀中恕笑,“来,我们抽空去喝杯咖啡,别去理他们。”

  “张小姐会骂的。”勤勤吐吐舌头。

  张怀德过来,“檀先生,请过来看录像带。”

  勤勤不敢睁大眼睛,只自指缝间看自己:她有点呆,眉头皱得太频,时常伸手去摸耳朵,唯一的优点是英语说得不错。

  唉,断不是明星料子。

  张怀德看着勤勤,“没有时间喝咖啡了,是不是?”

  勤勤巴不得有个地洞好钻进去。

  第二三四天,勤勤不住在会议室练习,第五天,她一走进会场的姿态已经不同:冷静、孤傲、清秀的面孔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动作伶俐,但笑起来的时候却出奇的甜美。

  这时,全场人都认为她是可造之才。

  勤勤在这几天内,平均每天只能睡六小时。

  几次三番她想找杨光说几句话,实在抽不出时间。

  就这样,水急风劲,勤勤号去得又疾又快,岸上的杨光瞬息间只剩下一个小小黑点。

  远去了。

  檀中恕每天都来看效果,他说:“可以了,太纯熟反而虚假。”看一看勤勤。

  勤勤虽然发过誓不再问问题,终于还是轻问:“为什么是纽约?”

  擅中恕轻轻答:“因为先知在本地历来不吃香。”

  勤勤明白了。

  “来,我们去喝那杯咖啡。”

  “去哪里?”

  “到了你就晓得。”

  张怀德过来说:“明天上午十点钟的飞机,勤勤,司机八点钟接你。”

  勤勤问檀中恕,“你与我们同行?”

  “他们应付这种场面绰绰有余,我不一定抽得出空。”

  勤勤随他进电梯,檀中恕按了二十四字顶楼。

  “也是我们的写字楼?”

  檀中恕莞尔,勤勤好奇如一个小顽童,不问不欢。

  “我住在阁楼。”

  “啊。”

  勤勤犹疑了,与他上他家?这是独身女的禁忌,必须紧记。

  檀中恕看她一眼,完全知道勤勤在想什么,但不出声。

  十五年前,他乘这部电梯上二十四楼的时候,感觉全然相同。

  真不相信这么多日子已经过去,彼时他也是个年轻人,胸怀大志,有野心,但没有门径,冒险到这层大厦来探路…

  他没有成为一个成功的画家,但却变为举足轻重的画商。

  檀中恕吁出一口气。

  勤勤发觉他脸上那股忧郁的阴霾又升上来了。

  电梯门打开,有下人出来迎接。

  屋里绝对不止他们两个人。

  檀中恕明明像是有话要说,始终没有说出来。

  结果,喝咖啡真的成为喝咖啡。

  勤勤缓缓地说:“檀先生真认为我的作品已经可以见人?”

  他笑笑。

  “艺评家目光尖锐。”

  “我想起一句老话:不会的,教人;会家,办事。”

  勤勤一怔,檀中恕并不重视他们。

  他又补充,“我有几个很肯帮忙的朋友。”

  勤勤说:“可是,那我就听不到中肯的批评了。”

  檀中恕看着她,“你是聪明人,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值几分?”

  “我知道,所以才担心。”勤勤一向最坦白不过。

  “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明天一早要出门。”

  “谢谢你,檀先生。”

  那天晚上,勤勤同母亲在旧屋谈了一会儿。

  她问王妈:“有没有一个叫杨光的人找我?”

  王妈摇摇头。

  勤勤回家睡了。睡得甘香而贪婪,每翻一个身都觉得心旷神怡,直到床头电话铃大响,将她吵醒,勤勤才想起她要出门,不知有多少事待办,还未成功,已经要付出代价。

  是司机在车里催她。

  勤勤发呆。

  一直到抵达飞机场她还不十分清醒,感觉像是做梦。

  自上如意斋典当石榴图至今,不过短短三两个月。

  感觉上她像是见了许多,学了许多,不复当日单纯。

  她与张怀德坐头等舱,侍应生一直文小姐长文小姐短在跟前服侍,感觉实在不坏,很容易习惯,一下子便由老好勤勤变为煞有介事的文小姐,勤勤不知她下不下得了台。

  她笑了。

  一辈子孤孤清清坐台上倒也罢了,不幸倒台,一下子失去前簇后拥的滋味,可真难受。

  勤勤年纪轻,二十多小时飞行时间对她来说不算一回事。

  下了飞机自有专车接送,她们并没有下榻酒店。

  檀氏自置的公寓在公园大道与三十街交界处,两厅两房,张怀德一定要勤勤用较大的一间,勤勤无论如何不肯。张怀德觉得宽慰,呵这小孩不是一个恃宠生娇需索无穷的恶女,多可爱,否则,再具才华再有天才也是枉然。

  行程勤勤一早看过,略事休息,她们便赶去辜更轩画廊拜会。

  “我们可否步行去?”

  “不,勤勤,没有时间了,而且起码要走大半个小时。”

  “错过多少风景。”勤勤惋惜。

  张怀德答:“看风景的人也许永远不能抵达目的地。”

  说得也对。

  辜更轩本人在等她们。

  勤勤听张怀德说过这位犹太人,七十多岁了,没有子侄,只得两个女儿,是以把业务传与女婿,平时己不大露面。

  勤勤一进门便看到他笔挺地站着,白发白须,十分神气,一身黑色西装一尘不染。

  “文小姐,欢迎欢迎。”

  勤勤一眼看到她的拙作倒是比她的人更先抵达,好几个工人正在把画挂起,勤勤忽觉十分汗颜,脸上却丝毫不露,外人看了只觉得她凉凉的不易接近。

  她一边伸手与辜更轩相握。

  立刻发觉连这位犹太裔老人也像其他人一样,看见她的面孔,不由自主地凝视起来。

  勤勤避开他的目光,不避犹可,这一避视线落在老人手上,他刚与勤勤握完手松开,袖子缩上一点点,白金腕表露出来,勤勤看到表的侧跟,有小小黑色的一串数目字。

  电光石火之间,勤勤已经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辜更轩在二次大战时进过纳粹集中营,腕上是纹身编号。

  勤勤心中恻然,也有一点点战栗,退到一边不出声。

  辜更轩与张怀德交谈起来。

  勤勤站得远远,看着她的画,都已经镶起来了,郑重其事,当珍品处理。

  画廊墙壁特别漆成一种灰蓝色来迁就画的色调。

  看上去似模似样,只要宣传工夫做得足够文勤勤就依然是位画坛新秀了。

  勤勤有一点点高兴,也有一点点落寞,她想到她的朋友杨光,他只落得在儿童漫画出版社为动画人物着色,现连这份工作都丢了,走向不明,不知祸福。

  世事往往如此,一个人上去,多少人在地底下做他的陪衬,成功的人总有他的理由,因为成功了,失败的人想找个自圆其说的借口都没有。

  勤勤心底下,十分知道杨光的技艺胜她多多,无奈。

  辜更轩走过来,看到东方少女站着沉思,漆黑头发,象牙皮肤,高挑身段,他是一个识货的人,虽然画不如人,但一张美丽的面孔胜过多少言语。

  他们经营的是豪华住宅内的装饰画,顾客会乐意知道那些色彩悦人的作品出自一位漂亮年轻女画家的手。

  老人问:“满意吗?”

  勤勤缓缓转过身子来,轻轻一笑,这个姿势她已练过多次,相当熟,但又不致于熟得油掉,看上去真是舒服。

  “这样的机会,不是每一个年轻画者可以获得。”

  “英国口音,”辜更轩笑道,“会令很多人着迷。”

  勤勤笑笑。

  犹太人一直喜欢与中国人为伍,许是他们看到两个民族间太多的共同点:聪敏、勤力、优秀、苦难。

  不知道捧起多少华裔艺术家,自建筑师到服装设计师、画家……各种各类都有。

  辜更轩说:“回去休息吧,好好为明天准备。”

  勤勤渴望淋浴睡觉。

  她偕张怀德离开辜更轩画廊。

  在大房车里她怔怔看着街上风景,车子穿过中央公园往回驶,因为疲倦,所以她没有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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