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琦知道求真两次婚姻都不愉快。
求真告诉琦琦,“开头,我还天真好欺侮,不住检讨自己,认为自己也必定有错,到后来,人渐渐聪明,咄!假如我错在没有多忍耐三十年,我承认错误。”
“算了,过去就算了。”
求真自嘲,“可是我一辈子没享受过男欢女爱。”
琦琦微笑,“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你懂得什么,小郭先生有才有情。”
“那不容置疑,可是我同他只是朋友。”
“那是最含蓄最曼妙的一种关系,羡煞旁人。”
琦琦凝神,“幼年的列嘉辉一定给许红梅带来无限欢欣。”
电话来了。
求真接听,随即高兴地说,“说到曹操,曹操即到,许女士已经出院,要见我们呢。”
“还等什么?”
许红梅很明显梳洗打扮过,坐在一张沙发上,头轻轻往后仰,靠着椅背,精神尚佳。
求真从没见过那么清秀的老太太。
她向客人微笑,“劳驾二位。”
求真问“列先生呢?”
“我叫他出去走走,别妨碍女孩子们聊天。”
“您毋须休息?”
“我都快永远安息,趁还能见朋友,要把握机会。”
求真按住许女士的手。
……“你们看过卷二了?”
求真颌首。
许红梅回忆,“把嘉辉带了回家,我俩便过着相依为命的生活。保姆、车夫以至邻居,全以为他是我的孩子,事实上嘉辉也一直叫我妈妈,妈妈。”
琦琦说“我记得他是一个特别的孩子。”
“嗯,非常合作,存心来做人,晚间从不扰人清梦,爱吃、爱睡、爱玩,待上了学,举一反三,思想敏捷,活泼可爱,又懂得尊重师长,我总算见识过了,自小到大,列嘉辉都是个十全十美的人。”
求真心念一动。
她爱他,才那么说。
她父亲许仲开就肯定不会认为列嘉辉是个无懈可击的人。
不过求真口中附和:“是,那样的人,万中无一。”
琦琦也说“你十分幸运。”
“但是我一直寻访原医生,三十多年以来,他音讯全无。”
“他是一名游侠儿,可能浪迹到仙境去了。”
“是,山中方三日,比世上已千年。”许红梅微笑,
看样子她也已臻化境,无所牵挂。
“我七八岁的时候,初见列嘉辉,他差不多就是现在这样子。”她长长叹息一声。
一看就知道是累了。
求真站起来告辞。
“告诉郭先生,把案子结束吧,许红梅的故事到此为止了。”
琦琦轻轻点头。
求真却说:“可是,那位原医生已经出关。”许红梅失笑扬扬手,“与他有缘的人,自可见到他,至于我,我已无所求。”
琦琦拉拉求真衣角,暗示她离去。
求真握了握许女士的手,与琦琦退出。
还没上车,就被人叫住。
“两位请留步。”
求真听出是列嘉辉的声音。
列嘉辉开门见山,“我已委托郭先生代我继续寻访原医生。”
求真讶异:“可是许女士说她已没有要求。”
列嘉辉笑了,“我有。”
琦琦忍不住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列嘉辉转过头来,看着琦琦,“我当然知道,琦琦小姐,你更应明白我为何想见原医生。”
琦琦想到她自己那与年岁不甚相配的躯壳,不禁汗颜,窘得噤声。
求真问:“你可有征得许女士同意?”
“当年,她把我交给容医生,我亦蒙在鼓中。”
求真张大了嘴。
自另外一个角度看这不也就是怨怨相报。
她不由得脱口而出,“这场纠缠,历时会不会太长了一点?”
列嘉辉却答:“我们相爱,我们一定会达到愿望。”
“但是许女士此刻的意愿是好好休息。”
“她年纪大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争取什么,我有责任帮她作出抉择。”
求真忽然之间不客气了,“你若真爱一个人,应当尊重她的选择。”
列嘉辉迅速回敬,“卜小姐,我猜你对感情的了解没有我深,假使你有子女,你便会知道,孩子们根本不愿上学,督导他们入学受教育,是否不爱他们?”
求真看着列嘉辉,唇枪舌箭,“许红梅不是小孩子。”
“我却做过她的孩子。”
求真希望她听错了,这语气里是否有点报复意味,当然不,一定是她耳朵出了毛病。
琦琦把求真的衣袖几乎扯了下来,求真才肯说:“再见,列先生。”
她开车离去。
途中求真说:“我希望小郭先生不要接受这件案。”
“据我猜想,即使列嘉辉不去委托他,他也忍不住要把老原找到为止。”
“那么,我希望原医生拒见列嘉辉。”
“为什么?”
“琦琦、你不觉得强迫一个人一直活下去是件非常累的事?”
琦琦微笑。
求真又说:“他俩肯定相爱,却不懂互相尊重。”
“也许,他们是周瑜黄盖,天生一对呢?”
求真发呆,“开头我以为他们是神仙眷属,此刻我的想法有点改变。”
“明明是凡人,如何变神仙?那不过是夸张的形容词罢了。”
“找到原医生,他们打算怎么样?”
琦琦说:“我猜想列嘉辉会提出要求,请原医生把许红梅变得与他年龄相若,那样,他们才可以真正双栖双宿,过正常生活。”
“原医生会应允那样荒谬的要求吗?”
“我们很快便会知道。”
小郭在书房等她们。
求真一进书房,一骨碌滚到那张旧沙发上。
小郭瞪她一眼,“以熟卖熟,没相貌。”
“唉,能躺的时候,千万别坐,能坐的时候,千万别站。”
琦琦说:“我自四十岁那年,就明白此项道理。”
“四十岁?真年轻。”求真唉声叹气。
“同老原联络上没有?”琦琦问。
小郭得意洋洋,一雪前耻,“找到了。”
“肯见我们吗?”
“约会已经订好。”
琦琦看求真一眼。
“我已把卷一卷二给他看过,他很有兴趣。”
“过去三十多年,他去了何处?”
“去了一个无线电波够不到之处。”
求真“嗤”一声笑,“航行者早已可把讯息自冥王星传返地球,莫非他去了冥外行星?”
“或许更远。”
“去了那么久,不闷?”
琦琦忽然说:“或者人家有爱人伴。”
求真艳羡道:“真有福气。”
“我们在何处见面?”
“本市。”
琦琦放下心来,“我始终最怕长途跋涉。”
“是。”岁月不饶人,小郭有同感,“下了飞机还要过五关斩六将,累坏人。老原神通广大,弄到全球通行证件,一亮相,直行直过,不用排队轮候,方便过你我。”
“约在几时?”
“明日黄昏一定出现。”
“我们静等他就行了。”
求真问:“原医生什么年纪?”
小郭答:“应同我差不多,”想一想,又补几句,“我长得老气,才貌均不出众,原氏英俊爽朗,风流倜傥,看上去当比我年轻。”
琦琦笑,“上帝有时真偏爱某几个人。”
“原医生之比列嘉辉如何?”
琦琦说:“我没见过原氏。”
小郭却说:“原医生才华盖世,外型出众,又极有正义感,犹如一只点亮了的玉瓶,光芒晶莹,非凡人能比。”
求真肃然起敬,“啊!”
“列嘉辉与许红梅二人,终其一生营营役役,不外是为着儿女私情恋恋红尘,卿卿我我,那种气质,与干大事的人不能比。”
求真又“呵”了一声。
小郭说“原某生活在另一个层次中。而且,一直以来,他是个有情人,慷慨热诚,不可多得。”
求真心向往之。
小郭说:“一个人若单爱自已,境界始终不高。”
琦琦笑“总比不自爱者高出若干吧!”
小郭又说“若连自爱的能力都没有,那么,也不用继续生活下去了。”
求真忽然不再同小郭抬杠,她由衷地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小郭说:“原君是我偶像。”
求真问:“他,没有家室吧?”
“一直独身,这是我与我偶像唯一相似之处。”
第五章
第二天的黄昏,来得不早不迟。
求真发觉,一过了中年,有个好处,就是时间过得比较快,对一切盼望,自然不那么迫切。
她还是抬头看了好几次钟,黄昏,大约是指下午四时至六时这段时间。
太阳一下山,黄昏也就结束。
这正是初夏,太阳下山的时候比较晚一点,他们三人也就等得比较久一点。
当一部机器脚踏车的声音自远趋近之际,求真还不知道那人是原医生。
机车在他们家门口停住,有人急促按铃,求真走到窗前去张望,只听到来人大声嚷:“小郭,你还不倒此相迎?”
求真目瞪口呆,这人看样子不超过三十五岁,难道他便是原医生?
小郭说:“快开门,他来了。”
老人家的管家也老,求真只得自己来,把大门打开。
只见门外站着个高大的年轻人,留胡须,衣衫褴褛,一阵汗骚气,皮肤晒得赤棕,只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啊哈啊哈笑两声,“小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