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要从何时开始为安享晚年作出准备?”
求真又反问:“你说呢?”
“不用现在开始吧?”郭晴充满疑惑,“我才二十六岁,再过十年差不多?”可是他也不十分肯定,“或许越早越好?岁月过得太快,转瞬间又一年,我该怎么办?”
求真拍拍他肩膀,“晚上有空慢慢想通此事。”
“你呢,姨婆,你几时开始筹谋晚年生活?”
“说来话长,你有没有六小时?少一分钟都讲不完我的辛酸史。”
“人到了一定年纪,必定有点伤心史吧。”
求真似笑非笑看着他,“你想查姨婆的背景?”
小郭嘻嘻笑。
过一会儿,他问:“他们仍住在老宅里?”
“不要再去骚扰人家了。”
小郭想一想,“我添置了一些仪器,让我这样说,他们不会发觉有人骚扰他们。”
“小郭,你好比一只臭虫。”
小郭侧头想一想,“在叔公的记录中,从未提及有人叫他臭虫。”
“你怎么能同你叔公比。”
“是,他已逝世,得到的尊重,一定比我多千万倍。”
求真回忆到青年时与小郭先生争执的情形,她有叫过他不堪的称呼吗?从来没有,她一直敬佩他。
“请勿惊动二位老人家,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遵命”
这次,小郭拍摄回来的是电影片断。
据小郭说,摄影机在一百公尺以外的山坡上,拍摄列家大宅的后园。
看日影时值黄昏,列嘉辉与许红梅正对弈,一人一步,其味无穷。
镜头推近,求真发觉他们玩的是一副兽棋,即大象吃老虎,老虎吃狗,狗吃猫,猫吃鼠,鼠又吃大象那种儿戏,求真莞尔,正是左右不过是玩耍取乐,何必深奥无比。
只听得列嘉辉问许红梅:“凉不凉?”想把外套脱下搭她肩上。
可是立刻有看护上前为她加衣。
许红梅对列嘉辉一笑,缓缓站起来,把手臂穿进他的臂弯,“进去吧。”
“不多坐一会儿?”
“我觉得有人在偷窥我们。”
听到这句话,求真的脸都涨红了。
片断中止。
郭晴说:“老太太真厉害。”搓搓手,吐吐舌头。
“你满意了?”
“满意。”
卜求真也很高兴。
过了两日,她正阅读,忽尔眼困,轻轻倚在安乐椅上,不知不觉堕入梦乡。
开头睡得非常香甜,四周一片宁静,求真甚至同自己说,就此一眠不醒,也没有什么遗憾。稿件已全部写妥,搁案头上,她也没有什么事情需要交待,心境平稳,毫无牵挂。
正在享受,忽见一人影冉冉入梦来,风姿绰约,朝求真招手。
求真定睛一看,来人却是许红梅。
许红梅年轻貌美,穿着上一个世纪式样的华服,笑吟吟说:“求真,难为你一直对我好,今日我回去,你也不来送我。”
求真怔怔地道:“你忽老忽小,我一时不知是你。”
红梅叹口气,“求真,再见了。”
求真抢上前,“你去何处?”
正在此时,“嘭”一声响,求真自梦中惊醒,睁开双眼,只见案头大水晶花瓶摔倒在地。
她顿觉蹊跷,自椅上跃起,披上外套,驾车往列宅驰去。
新管家前来开门,说:“老先生正休息—”
被求真一掌推开,一径闯进。
看护迎上来,“什么事,这位太太找列先生何事?”
“他们在哪里?”
“在书房——”
求真没听完她的话就奔过去推开书房门。
他们的确在书房里。
一架老式录音机正在轻轻播放一首不知名的老歌,歌手情意绵绵,哼出纠缠的字句。
许红梅躺在长沙发上,列嘉辉蹲在她身边。
“红梅!”求真唤一声。
两个人动都不动。
看护立刻趋前去观察。
这时,求真反而驻足不前,她缓缓伸出手,按停了录音机,她听到的最后一句歌词是“要不是有情人跟我要分开,我眼泪不会掉下来掉下来”,求真低下头。
看护错愕地抬起头来,“十五分钟前,我才服侍他们服过药。”
求真轻轻问:“他们平和吗?”
“你来看。”
求真走近一步,只见许红梅像睡着了一样,双手搁胸前,异常安乐;列嘉辉伏在沙发扶手上,一手按住许红梅的手。
求真点点头,他们仿佛还在对话,刹那间,动作与声音凝住。
看护说:“我马上去通知王律师以及陆医生。”
求真缓缓退出。
大宅马上骚动起来,佣人们都聚集在会客室议论纷纷。
求真觉得此处已没有她的事,便静静自大门离去。
其他人竟没有注意到她走开,这神秘的女客来了又去了,稍后律师与医生都会问及她是谁,可是没人能够回答。
求真驾着小小房车,并没有即时回家,她把车开到郊外一个悬崖。
在小路尽头,她停好车,下车慢慢朝山坡走去。
她知道山坡上有一块极其葱绿的草地,在草地上,有一座灯塔,灯塔的另一边是悬崖,悬崖下是大海。
求真很熟悉这个地方,她常常来,不一定在心情欠佳的时候,高兴之际也喜欢来看看蓝天白云碧海,只是爬到这个山坡上,颇需力气,近年她不大来了。
今日她虽然慢慢地走,也略觉气喘。
可是花些力气爬上去,她会得到报酬。
终于看到那座灯塔了,求真松口气。
可是,站在灯塔脚下,背着她,站在悬崖边看海的高个子是谁?
连背影都那么俊朗潇洒,穿件黑色长风衣,山顶劲风吹来,衣袂飘飘,更添一股出世脱俗味道。
求真迟疑了。
没想到有人捷足先登,比求真更早,到这座灯塔边来冥思,别看那块草地那么大,其实只能容一个寂寞的人,一颗孤独的心。
求真想打回头。
她不愿骚扰那高个子。
刚想转头,那人似听到身后有动静,蓦然转过头来。
求真喜出望外,“原医生!”
可不正是浪迹天涯,可遇不可约的原医生。
“求真。”他的声音永远那么热情。
他过来紧紧握住求真的手。
从他头发凌乱的程度看来,原医生站在悬崖边,已经有一段时间。
他在这里干什么?求真纳罕。
但是原医生却知道她为何而来。
他一开口便说:“你已同列嘉辉与许红梅二位道别了吧?”
求真点点头,十分惘怅。
“时间也差不多了。”
求真无奈地说:“我总是看不破生关死劫。”
原医生说:“人类天性是喜聚不喜散的多。”
求真叹口气,“若有好,就必有了。”
原医生拍掌道:“好了好了。”
求真只得苦笑,过一会儿问:“你呢,原医生,你神仙似人物,为何到山顶来静思?”
原氏一呆,“你说什么,求真,你为何那样形容我。”
求真抬头,看到他双眼中充满哀愁。
“求真,我是千古第一伤心人,请你别再打趣我。”
“你?”求真冲口而出,“你英俊豪迈,无拘无束,才高八斗,相识遍天下,怎么还要伤心?”
原氏连忙摇头,“不敢当不敢当,我是一个极之憔悴的人,只不过有点奇遇而已,手术又不够精湛。”他额角冒出汗珠来,“唉。”
“可是,我朋友琦琦经你诊治之后,外型无懈可击。”
“啊!琦琦,她有恩于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又有恩于我,不然我也不会做这种表面功夫。”
求真笑了,表面功夫,说得真好。
“风太大了,求真,我送你下去。”
“不,”求真答,“原医生,我知道你必定也在此哀悼一位敬爱的朋友,我自己下山得了。”
“多谢你求真。”
“我可以明天再来。”而原氏明日不知要去宇宙哪一个角落。
“再见,求真。”
求真转身,一步步缓缓朝山下走去。
下坡路轻松得多,风又大,在背后一直送求真,求真毫不费劲蹬蹬蹬就到了车子旁边。
就像四十岁以后,一年一年又一年不知为什么过得那么快。
她抬头看看天,紫色的晚霞已经笼罩下来。
求真连忙低下头,驶走车子。
第一次看这样颜色的晚霞,是在哪一年同哪一个人呢?唉,得好好想一想,当时年少,衣衫又窄又薄,看见什么都笑,笑声一直似银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