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琦为小郭举行简单的仪式。
琦琦轻轻吟道:“昔日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求真不语,站着发呆。
郭晴前来,紧紧握着求真的手。
他告诉求真:“叔公把侦探社及他的笔记给了我。”
求真点点头。
“我在《宇宙日报》刊登了小小一段讣告。看,看谁来了。”
求真抬起头,她发觉双眼有点不适,揉一揉,啊,都来了。
坐在礼拜堂最后角落是原医生,不远之处是许红梅,前排有列嘉辉,余宝琪刚到,轻轻走到求真身边坐下。
他们都穿黑色,互相颔首招呼,不发一言。
小郭生前,当然不止这几个朋友,可是能不能来送他这一程,又得讲前缘后果。
如今,小郭晴才是真正的小郭了,他好奇地问求真:“那位穿黑衣的、气宇不凡的先生是谁?”
求真低声答:“他姓原。”
小郭呆住,“原,原医生?”
他站起来要去招呼他,跟着自我介绍,可是一回头,已经不见了那黑衣男子。
原氏已经走了。
小郭只得重新坐下,喃喃道:“叔公的笔记簿里一定有他的地址。”
年轻人的哀伤与爱情都不能集中,一下子淡忘。
琦琦坐在最前排,一言不发。
小郭又问:“那年轻貌美的女子是叔公什么人?”
求真答:“她是他的红颜知己。”
“他们没有结婚,是因为年龄差距?”
“我不清楚。”
“多么可惜。”
对小郭晴来说,叔公一生如此丰盛多姿,已经有赚,亲友不该伤心,故此不住逗求真聊天。
求真自问还了解年轻人,故不予计较。
牧师在这时叫众人唱诗。
余宝琪站起来,回头去取诗本,忽然瞥见列嘉辉。
她一怔,先是若尤其事地打开诗篇,低头看着本子,但是定一定神之后,她缓缓把头转过一点点,眼角带到列嘉辉身形那边,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来。呵,先是一丝惊讶,跟着是恼怒,随即想起,他与她已没有任何关系了,于是轻轻呼一口气,她感慨了,眼色柔和下来,想到以前的好日子,终于黯然。
求真都看到了。
她老怀大慰,原来他们只是嘴硬,原来他们还没有练得金刚不坏之身,他们内心仍然压抑着各种情绪,偶然泄露,叫求真发现。
可怜,装得那样强硬,实有不得已之处罢,不过为挽回一点自尊,以后对自己有个交代,好继续生活下去。
求真叹息一声,但是不要紧,会过去的,余宝琪这样聪明懂事,年纪不算大,又有经济能力的女子,甚受男性欢迎,总有一日,她会完全忘记旧人旧事。
求真想到这里,不由得伸手过去拉住她的手。
余宝琪知道适才一幕没躲过求真的法眼,感激她的关怀,轻轻点点头。
求真与年轻人的鸿沟突然接近一点,求真发觉他们并非冷血动物,他们比上一代更懂得压抑情绪,控制过火,看上去便冷冰冰,不近人情。
牧师要求众人再唱一首诗。
求真的目光又游到许红梅身上。
她的头发柬在脑后,用一顶小小黑边帽子压住,宽大的黑衬衫黑裙,可是高挑身型仍然无比俏丽,她垂着头,露出一截雪白的粉颈。
而列嘉辉,正在凝视她的背影。
仪式终于完毕,许红梅转过头来,看到求真,向她走近。轻轻说:“小郭先生是个好人。”
“你还记得他。”
“当然,他,”印象模糊了,“他是你的,他是你的……”竟想不起来。
求真连忙说:“他是我们的好朋友。”
余宝琪从来没有见过许红梅,她诧异地看着她,啊那么美丽而憔悴的大眼睛,连同性都深觉震荡,这是谁?
求真却没有介绍她俩认识的意思。
而列嘉辉远远站在一角,踌躇着考虑是否要走过来,求真再抬头时,发觉他已离去。
红梅问:“你找谁?”
求真答:“没有,朋友都走了。”
红梅反而安慰求真:“当然都要回家过日子,你也不希望我天天来你处坐着。”
求真只得说是。
只剩琦琦孑然一人,求真向她走过去。
琦琦听见脚步声,没有转过头来,“我想多坐一会儿。”
“我回头再来。”
“你回去吧。”
“我不急,我没事。”
在礼拜堂门口,求真发觉列嘉辉并没即时离去,他坐在车中,看着许红梅,似有话要说。
红梅接触到他的眼神,犹疑地征求,求真的意见:“他好像在等我。”
求真不出声。
她同他的缘分难道还没有尽?求真吃一大惊,只觉恐怖,不由自主,退后一步。
幸亏这个时候,列嘉辉的车子终于驶走。
求真问红梅:“你记得那是谁吗?”
红梅笑,“那是列嘉辉,他曾叫我快乐,也曾叫我伤心,此刻我们已经没有关系。”
“你怀念他吗?”
“有时,有时不,”红梅说,“我还有一个约会,”她吻吻求真面颊,“我得走了。”
她不愿广泛地谈论她生命中过去的人与事。
许红梅上了车。
余宝琪也向求真告辞。
求真把他们一一送走。
只余小郭晴,在求真背后“啪”拍一记巴掌,“这几个人,关系奇妙得很呢。”
求真没好气,转过头来,“你懂得什么。”
“你没留意到他们的眉梢眼角吗,啧啧啧,大有学问。”
“没心肝,叔公故世一点悲伤都没有。”
小郭诧异了,“可是,那是人类必然结局,并非叔公个人不幸,而且,他得享长寿,我又何必伤感?”
求真听了,只得叹息,说得再正确不过,可是道理归道理,她仍忍不住难过。
谁知小郭晴说下去,“而你,卜女士,你那样哀伤,是因为年纪大了,大约不须很久,便会同叔公会合,因而触感伤情而已。”
求真听了,一点没有生气,此小郭太似彼小郭,说话一针见血,也不理人家痛不痛。
就此可见小郭的生命其实已经得以延续,这个侄孙已得他真传。
求真不由得微笑起来。
“你还不走?”
小郭摇摇头,“你先把琦琦小姐送回家吧。”
求真回到礼拜堂内,看见琦琦还坐在百合花前。
求真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我们回去吧,我煮了一锅汤,欢迎你来品尝。”
琦琦缓缓转过头来。
她说:“这世上一切的事,从此同小郭无关了。”
求真也说:“从他那好奇多事的性格,不知是否会觉得无聊?”
“一定很寂寞。”琦琦十分怜惜地说。
“不怕,他这一觉,怕要睡很长一段时间。”
过了一刻,琦琦缓缓说:“我一直以为他不怕老,可是有一日,我们观剧出来,看的是午场,散场时正值黄昏,站在街角等车,他忽然在幕色及霓虹灯下凝视我,并说:‘琦琦,我老了,你也老了。’”
求真轻轻给她接上去,“于是你设法找到最好的易容医生,替你恢复青春。”
“我一直有点笨。”琦琦苦笑。
“不,你想他欢喜。”
“他并不见得高兴。”
“你知道小郭先生为人,天大的事,他都淡然处之,那是他做人的学问。”
琦琦笑了,“他这个怪人。”
“小郭先生的确是个可爱的值得怀念的一个人。”
“我会尝试替他整理笔记。”
“他把笔记给了郭晴可是?”
“也得让我替他找出来。”
“不是一宗简单的工夫。”求真笑道。
琦琦眉头渐松,“来,我们该去喝汤了。”
求真握住她的手。
离开礼拜堂时回头看了一看,小郭好像一直站在她们身后似的,不,不是老小郭,而是年轻的小郭,他正嘻嘻笑,叉着腰,在设法逗得卜求真暴跳如雷呢!
求真又落下泪来。
第九章
求真跟琦琦回到小郭的寓所。
一屋都是书本报纸,可是编排得井井有条。
一般老人的屋子都有股味道,可是这里空气流通,窗明干净。
小郭是努力过一番的。
“当我老了,我不要胖,不要懒,我不会固执,不会死沉沉做人……”这些愿望,看似容易,做起来,还真得费一番力气。
小郭都做到了。
琦琦功不可没。
但是她却说:“我很少到他这边来,他老开着窗,凉飕飕的,我最怕脑后风。”
求真一屁股坐在安乐椅上,抬起头,看见一只棕色信封,信封上字迹好不熟悉,求真认得是许红梅的秀笔。
她忍不住伸手去取过来,信封还未曾拆开过。
求真转过头去问琦琦:“这个信封,可否给我?”
琦琦眨眨眼,“你说什么?我没听见,这里的东西不属我,要读过遗嘱才知道什么归什么人。”
求真顿时会意,琦琦听不见最好。
她打开手袋,把那只信封放进去。
求真说:“你没有看见呵。”
琦琦说:“风大,吹沙入眼,迷住了,什么都看不见。”
求真静静合上手袋。
真的,必要时,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最好不过,至少有益心身。
这种一级本领,要向琦琦学习。
“你看,这些是他的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