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原医生处出来,他们会变成彻头彻尾的年轻人,忙着做年轻人的事,说不定要过三五十年,才会想起旧时之友,届时,卜求真视目以待。
想到这里,一丝恐惧由然而生,求真连忙走到露台上去深呼吸,人类对于死亡,一向敬畏有加。
三天后,她与小郭一起聚餐。
小郭说:“无论怎么样,我已经挨过这一年,我不会从头再来。”
“小郭先生,你这一生,过得不坏呀。”
小郭笑笑,“可以这么说。”
“从头开始,有何不可?”
“求真,一个人即使返老还童,性格是不会变的,而那样的性格,一定会作出那样的选择,命运轨道,相差无几,一张报纸,从头到尾读两次,你说烦不烦,还有什么味道?”
求真无言。
琦琦在一边默默侍候小郭,体贴地递茶递巾,动作如行云流水,与小郭早有默契。
小郭少不了她,而琦琦如果没有服侍的对象,恐怕也会恍然若失。
“两位暂时不会离开本市吧?”
“闹市有闹市的方便,真正要隐居,住哪里都一样,不一定要回归深山野岭。”
求真大喜,“那我多一双朋友可以来往了。”
谁知小郭立刻说:“你可别天天来烦我,吃不消。”
求真啼笑皆非。
琦琦说:“别听他的,他巴不得你日日来同他抬杠。”
“我不会妨碍你俩隐居。”
“隐居,那么容易?”琦琦笑,“很讲条件的,第一,性格要恬淡,第二,得不愁生活,否则三五七天之后,还不是又抛头露脸四处亮相。”她拿眼角瞅着小郭。
小郭居然承认事实,“我的确不甘寂寞。”
讨论之后,小郭有点磕睡,求真向琦琦使一个眼色。
琦琦便说:“求真想早点休息。”
饭局至此结束。
求真驾驶小小房车返回寓所。
半途她己发觉有人盯梢。
那部车子完全不介意她知道此事,每隔一阵子便响号惹她注意。
谁,哪个少年人?
求真搜一搜记忆,不,她并没有这样相熟活泼的小朋友。
到家了,后边那辆小跑车也跟着停下来。
求真下车,叉起腰,等那人出来。
车门一开,就有人叫:“求真!”
声音响亮,分明是名少女,胆敢直呼长辈名字,求真一向看不惯这种没上没下作风,不由得皱起眉头,“谁?”
“我,求真。”
少女下车来,马尾巴,小衬衣,大蓬裙,嫣然一笑,靠在车门上,“我,求真。”
求真呆住了。
当然,是她,求真认得她,求真在荧幕上见过她,这正是少女时期的许红梅,皮肤光洁,双目明亮,头发乌黑,身段苗条,“求真,是我。”
她回来了。
手术成功,她回来了。
求真喉咙忽然变得干涸:“你,红梅。”
许红梅把手臂伸进求真臂弯,“请我进屋喝杯茶。”
求真看看她,“你今年几岁?”
红梅耸耸肩,“二十一二,大概是这个年纪。”
“你有前生的记忆吗?”
红梅点点头,“有,每一个细节。”
“那还好,不至于要事事从头开始。”
“不,求真,”她转一个圈,大蓬裙散开,“我已决定绝对不重蹈覆辙,好好利用新生。”
求真呆了半晌,看着她蓓蕾似的面孔,“对,列嘉辉呢?”
“他很好,他所需要适应的,没有我多,他已经回家。”
“那个家?”
红梅忽然睐睐眼,“我不方便问那么多,朋友之间要保持距离。”
朋友?
许红梅同嘉辉是朋友?
许梅喝一口茶,“求真,你不是不知道他另外有个家,每天晚上,他给我一杯牛奶,里边放半颗药丸,喝了好让我睡,然后他便去过他的生活。”许红梅格格地笑,“年纪大了,老弱无能,只得由他摆布,心灰意冷,不想再生。”
求真呆呆听着,只觉毛骨悚然。
“他还是强行把我带到原医生处,那不过是三天之前的事罢了,‘你不会后悔的,红梅,你不会后悔’他说得对,求真,我没有后悔。”
求真惊骇地看着她,一个美貌少女,娓娓道前生的恩怨,那种诡秘实非笔墨可以形容。
“求真,我要好好生活,我不会再糟蹋此生,从此之后,列嘉辉与我,不再是同一个体。”
求真无语。
“求真,我们仍是朋友吧?”她拉着求真的手,神色焦急,她是真的在乎卜求真这个友人。
求真只得说:“我总是在这里的。”
“求真,你是了解我心情的吧?我不再愿意为列嘉辉而失去整个世界了。”
求真实在不敢苟同,“呃,我—”
“求真,这里,要找我,拨这个号码,我立刻出来。”
她忽然伸手,亲呢地替求真抿了抿鬓脚,然后飞快地转身,上车去,摆手,按喇叭,把车驶走。
动作大,爱笑,她是个典型正常少女。
原医生好手腕。
求真呆呆进屋去。
电话铃响。
“求真,”这是琦琦,“你或者有兴趣来一次,列嘉辉出现了。”
“在你们处?”
“是。”
“我马上来。”
求真其实已经相当疲倦,可是被这样的消息一刺激,精神亢奋,只抽空洗把脸,便赶到小郭处。
列嘉辉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转过头来笑,“求真,见到你真好。”
这已是他第三度做少年人。
列嘉辉神采飞扬,剑眉星目,站起来欢迎卜求真,“老朋友了。”
求真立刻说:“小朋友才对。”
列嘉辉不出声,只是微笑。
“一生有列先生这样奇遇的人可真不多。”
“是,原医生对于容医生所犯的错误怀有歉意,无条件为我们达成愿望。”
求真说:“这是你最后一次年轻了,好好利用它。”
“你们同原医生那么熟,为什么不—”
求真打断他,“列先生,人各有志。”
“可是,世人没有不想长生不老。”
“照你说法,世人也没有不想发财成名,子孙满堂的了。”
列嘉辉当然听得出卜求真语气中讽刺之意。
可是年轻的他心情愉快无边,根本不想与任何人计较,嘴里唯唯诺诺,“我忘记世上自有清高的人,这是我眼光低俗之故,我此来是要向各位道歉。”他站起来,“我不打扰你们了。”
小郭扬扬手说:“琦琦,送客。”
琦琦送他到大门,“列先生,你回过家没有?”
谁知列嘉辉答:“我与红梅己有协议,我们的家已经解散。”
“列先生,你还有另外一个家,那个家里有一位女主人在等你。”
列嘉辉一怔,像是刚刚被人提醒的样子。
求真笑了,不久之前,她还把列嘉辉当作最最重感情的人。
列嘉辉答:“我会作出安排。”
求真立刻答:“当然,我是多嘴了。”
列嘉辉笑,“要找我,请拨这个号码。”他留下通讯处。
求真看着他那辆跑车一溜烟驶走,喃喃道:“世上竞有那么讨厌的人。”
琦琦莞尔,“你一直不喜欢他。”
“他对异性太轻率。”
“他们均如此,只不过起初你对他要求太高,所以失望。”
琦琦太懂得分析别人心理。
求真说:“全中。”
回到书房,只见小郭已在安乐椅上盹着。
求真感叹道:“年纪大了,同幼儿一样,随时随地睡得着。”
琦琦取来一张毯子,覆在他膝上。
求真说:“趁他不知,把他抬到原医生处,把老郭恢复小郭模样。”
“他醒了不会放过你。”
“说不定他会觉得很享受呢!”
“你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琦琦,小郭先生倒底叫什么名字?三十多年老友,也该为我解答谜底。”
“你怎么不去问他。”
“他不会告诉我。”
“他也没同我说过。”
求真给琦琦一个“算了吧你”的表情。
第七章
那夜累到极点,求真反而睡不好,整夜做乱梦,在床上辗转反侧,半夜惊醒,居然发觉她头枕在床尾,她苦笑了,她又何尝不像个孩子,幼儿玩得太疯,晚上亦会频频哭醒。
在该刹那,求真好想抱住原医生双膝哭诉:“多给我二十年,不,十五年,十年也好。”
天终于亮了,她的意志力又渐渐恢复,讪笑自己一番,梳洗之后,沏一壶茶,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荧幕,又镇定下来。
她按动键钮:青春的秘密,太像畅销书目了。
生命的抉择,再来一次,一百二十岁的少年。
忽然之间,电脑荧幕变为一片空白,求真一呆,正想检查机件,荧幕上出现一行字:“求真,想到府上打扰,不知可方便,原。”
求真正闷不可言,见字大喜,连忙复道:“大驾光临,无限欢欣,倒履相迎。”
她连忙自柜中取出陈年佳酿,没想到原医生到得那么快,求真捧着酒瓶前去开门,看上去活似一个酒鬼。
今日他打扮过了,胡发均经整理,衣履新净。
“请进来。”
“没打扰你写作吧?”
“唉,”求真忍不住诉苦,“文思干涸,题材无聊空洞,每日写得如拉牛上树,幸亏有点自知之明,处半退休状态,不再争名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