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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念一次主祷文只要十五秒钟。我也常常念。”

  他不出声。

  我闭目养神。他肯陪我看聪恕,我已经心满意足。以前他随传随到,勖家谁也不把他当一回事,只当他是个特级管理秘书长。现在……人就是这点贱。

  船到岸,司机在码头等我们。我让他先上车,他也不退让。宋家明真把他自己完全忘记了。以前他非等所有的女士上了车不可的。

  他真勇敢。我能学他吗?我能忘记自己?

  我们到达疗养院。

  聪恕在午睡。

  我觉得又渴又饿。宋家明跪在聪恕床边祷告。

  我去找医生商量:

  “我们需要一个好医生,专门看他。”

  “这里的医生原是最好的。”

  “他需要更多的关注。”

  “他可以出院回家,情况不会更好。”

  “外国呢?瑞士可会好点?”

  “一般人都迷信外国的医生,其实在这里我们已有最完善的设备。”

  “我们想病人尽快复原。”

  “小姐,有很多事是人力有所不逮的,你难道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我们在上帝的手中?”

  “你可以这样说。”

  我回到病房,宋家明仍然跪在那里祷告,聪恕已经醒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又看着我。

  我还是决定替聪恕转医院。宋家明其实什么忙也帮不了。我取到勖夫人的签名,把聪恕转到另一间疗养院。护士们仍然一样的刻薄,医生们一样的冷淡,但是至少有点转变。

  我每日规定下午二点去看他,每天一小时。

  我大声对他读书。我与他说话。但是得不到回音。

  他在扮演一个聋哑的角色。

  我天天求他:“聪恕,与我说话,求求你。”

  我甚至学着宋家明,在他床边祷告。日子一天天过去,多日之后,他没有一点起色,家中带来营养丰富的食物使他肥胖,他连上浴间都得特别护士照顾,每天的住院费用是七百多元港市。

  两个月之后,勖存姿说:“聪恕最近如何?”

  “老样子。”我不敢多说。

  “我想出一次门。”他说。

  “我陪你去。”我不加考虑地说。

  “不,你留在香港。”

  “为什么?有哪里我是去不得的?我在寓所等你就是了。”

  “我去看看老添。”他说,“顺便结束点业务。”

  “一定不准我去?”

  “我去几天就回来。”他温和地说道,“你怕?”

  “打电话给我。”我说。

  “我会的。”

  “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少搭讪。”我说。

  他没有笑。他只是说:“我难道不正拥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

  就在他走的第二天,聪恕开口讲话。

  我在读《呼嘨山庄》。

  他把头抬起来说:“今天天气好极了。”

  我一惊,低着头,不敢表示惊异,但是心跳得发狂。

  我翻过一页书,轻轻地读下去。

  他站起来,踱到露台去,我又怕他发怒,又怕惊动他,一额头的汗。忽然记起诗篇第二十三篇,喃喃读:“我虽然经过死阴的幽谷,也不必害怕……”

  聪恕说道:“今天的天气的确很好。”他的结论。

  那日我赶到勖夫人那里,来不及把“好”消息告诉她。她听了,不说话,可是拥抱着我痛哭起来。

  “为什么哭,他不是说话了?”我问。

  “没有用的,然后他就开始发疯,把他隔离关一个月,锁住他,他又静一阵子,没有用的。”

  我如顶头浇了一桶冷水。

  “我不放弃。”我坚决地说。

  过一天我读书的时候,聪恕把我的书抢过,一把撕得粉碎。我默默地看着他。他对我露齿狞笑。对。谁叫我对他疏忽了这么多年,我活该受他折磨。他扑过来打我,我推开他。他的力气大得出奇。

  他用手出力地扼住我脖子,我用手扳开他无效,唤人铃就在身边,但是我没有按铃,这样子也好,让他扼死了我,我一按铃他就会被关进隔离室。忽然之间我自暴自弃起来——注定我会这样死吗?不见得。

  渐渐的我身体轻起来,像飘在空中,视线模糊,失去听觉,但心头清醒得很。

  终于聪恕绊跌了茶几,发出巨响,护士进来拉开他,扶起我。我什么也不说,看着聪恕在地上打滚,孔武有力的男护士把他按住,替他穿上白色的外套,把他双手反剪绑在背后,聪恕挣扎,开口尖叫恶骂,他开始说话,一分钟说好几十句。

  我静静地听他叫着:“……给我……这些都是我的,你们偷我的东西!偷我的东西!”

  护士们把他扯将出去,我蹲下来问他:“聪恕,我是喜宝,你认得我吗?我是喜宝。”

  他瞪大眼睛看牢我,忽然张口吐得我一头一脸的唾味。

  护士跟我说:“小姐,你回去吧。”

  我心力交瘁地回到家中,不知道明天该不该再去看聪恕,我只觉万念俱灰。

  辛普森说:“姜小姐,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我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姜小姐,我看你还是把这件事告诉勖先生吧,这又不是你的错。”

  “这是几时开始的?”我问,“我只知道他在精神病院偷跑出来到英国看过我,情况很好,正像勖先生所说,他是故意生病挟以自重,怎么匆匆一年,就病成这样神智不清了?”

  辛普森说:“姜小姐,连勖先生自那次之后,都没再见过他,你何必内疚?”

  我掠掠头发。“我没有内疚。”我说,“我只觉得这是我的责任,病人应该有亲友陪伴,我明天会再去。”

  “有什么分别呢,姜小姐,他甚至认不出是你。”

  “对我来说,是有分别的。”

  “姜小姐——”

  我按住她的手,辛普森不出声了。

  我闭上眼睛问她:“可喜欢香港?”

  “美丽的城市,我很喜欢。”

  “我们也许就此安顿在这里,你有心理准备吗?”我问。

  “我不介意,姜小姐,我为你工作这许多年了。”

  “辛普森太太,没有你,我还真不知怎么办?”

  她微笑,“我们成习惯了。”

  “谁说不是呢。”我说,“既然如此,你就陪我到底也罢。”

  “勖先生最近精神仿佛好点儿,”她问,“他到底多大年纪?”

  “我真的不知道。”我说,“我知道他的事很少很少,他做的是什么生意我也管不着。”

  “有没有六十?”辛普森好奇地问。

  “不止了。”我笑笑。

  “你从来没有查过他?”辛普森问。

  “查?怎么查?跑到他书房去翻箱倒箧?我不是那样的人。他怎么说,我怎么听,我怎么信。不然怎么办?我既没做过妻子,又不知道一个情妇有什么权利。”

  辛普森隔一会儿说:“可是勖先生真的对你很好。”

  我说:“他不错是对我好。他的方式不对。”

  “可是总结还是一样,他爱你。”

  “是。”我说,“世界上我只有他了。”

  “你可以依靠他。”辛普森说,“虽然他年纪大,但是他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我复述,忽然大笑起来。

  “我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吗?”辛普森愕然问。

  “对不起。”我说,“我的一生一世,我真不明白,我的一生一世原来是这样的。”

  “有什么不好呢?”辛普森不明白。

  “什么不好?”我反问。

  “女人的最终目的难道不都如此?你现在要什么有什么。”

  我马上问:“幸福呢?”

  “你还年轻,姜小姐,你才二十六岁,再隔十年,你爱嫁谁就嫁谁,幸福在你的双手中,一个女人手头上有钱,就什么都不必怕。”

  “有了钱什么都不必怕?”我笑问。

  “自然。”

  “我们中国有个伟大的作家叫鲁迅,当时有大学生写信问鲁迅:‘作为大学生,我们应当争取什么?’鲁迅答大学生:‘我们应当先争取言论自由,然后我才告诉你,我们应当争取什么。’假如有人来问姜喜宝:女人应该争取什么?我会答:让我们争取金钱,然后我才告诉你们,女人应当争取什么。”我大笑,“这唤作‘姜喜宝答女人’。”

  辛普森不知道是否真听懂了,她也跟着笑。

  我叹口气。

  第二天,我去看聪恕,他用痰杯摔我。

  我与勖夫人详谈:“通常他静一两个月,然后大闹一场,然后再静、再闹,是不是?”

  “是。”她又瘦又憔悴,像是换了一个人,只有说话的语气,仍是那么慢吞吞的,急也急不来,最心焦的时候只会流眼泪。

  “多久了?”我问,“聪恕由假病变真病,有多久了?”

  “不记得。”

  “你想一想。”我说,“有一次他自疗养院走出来到英国,那时还是好好的。”

  “是,他去过英国,这我知道,约一年前的事,那次家明陪他回来香港,回来之后没多久,就恶化起来。”

  我点点头,“才一年,是不是?”

  “是。姜小姐,你看他还有救没救?”

  “我不知道。”我说,“我正在设法。”

  “勖先生知道没有?”勖夫人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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