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不觉,你再提醒我,我倒真的要患自怜症了。”我说,“凡事不可强求。”
“你真看得开?”他犹自担心。
“我看得有千里开外。”我点点头,“因为我不得不看得这么远。”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他问。
“一日一日地过,像世界上每一个人那样过。”我说。
“不后悔?”他问。
我坦白地说:“后悔管后悔,过管过。”
他不出声,过一会儿说:“好,随得你。”
我试探地问:“我要不要去看看勖太太?”
“如果她要见我,她会上门来。”
这样子便结束了我们的谈话。我始终不知道欧阳女士是如何嫁的勖存姿。她的出生暧昧,她的容貌不见空前绝后——总有个原因。我没有问,我已学会永不问任何问题,是以我是个最好的情妇。他有空,我陪他,他没空,我等他。
有没有意义是各人价值观点问题,养孩子有什么意义?生命有什么意义?一只渡海轮沉没海底,社会有什么损失?活着的人照样饮宴嫁娶。地球爆炸消失,宇宙有什么损失?我干吗要打扮得花姿招展到扶轮会、师子会去跳舞?
我想到聪恕。我叫辛普森去打听聪恕。
辛普森拨电话到石澳的勖府去。啊石澳的勖府,聪慧开着她的黑豹小跑车来接我到她家去玩,像是七个世纪前的事。
辛普森摇头说:“他们那边佣人不懂英语。”
我反问:“你为什么不学广州话?这里是中国人的地方。”
我自己找到勖夫人。她有点儿糊涂,一时弄不清楚我是什么人。我很意外。
我说:“我是姜喜宝。”
“啊,姜小姐,”她声音倒是很平静,并不十分伤心。“什么事?”
“勖先生想问一声,你近些日子可好。”
她一阵沉默。
“我想来拜访你,”我说,“我可以来吗?”
“可以。”她说,“我也正静着,有个人说说话不妨。”
“那么我现在来。”
“你喜欢吃些什么?现在我们这儿日日下午做下点心。”
“中的还是西的?”我问。怎么问得出。
“春卷,糕点这些而已,还炖点参,可合口味吗?”
“可以。”我说,“我下午就来。”
我告诉勖存姿:我要上石澳他家。
他不以为然。“你去干什么?闲着慌?不如找些有意义的事做。”
我没有吭声,但下午还是去了石澳,自己开的车。
勖太太穿着旗袍与绣花拖鞋迎出来,静静地打量我,然后说,“这回子瞧你,比聪慧还小着几岁似的。”
提起聪慧的时候,声音也没有什么异样。
我坐在她对面。她把点心拿到我面前,看着我吃,因此我吃得很多。她又把茶盅递给我。问我:“勖先生可好?”
我想了一想,咽下食物才答道:“精神倒还好,但是心情欠佳。”
我发觉我做勖存姿的“人”久了,渐渐也就成为习惯,他们都开始承认我。
“也难怪他哩,我也病了好久,聪慧没影子,聪憩又没了。”她眼睛红红,“我不过是挨日子,一点意思都没有。聪慧也是的,总不想想她爹娘,真忍心,如今的年轻人都这么任性,说去就去,一点留恋都没有,母女一场,没点情意。”但是语气中抱怨多过伤感,“我去问过佛爷,都说还活着。求过签,也一样讲法,可是我还是想见到她,真死在我面前,我倒死了条心。”呜呜咽咽哭起来,仍然是受委屈、生了气的眼泪,而不是伤心。
我呆呆地坐着。
我能做些什么呢?
“我想到聪慧房间坐坐。”我说。
“日日等她回来,天天抹灰尘,什么都没动过,你上去吧。”勖太太说。
我走到聪慧房间,轻轻推开门。向南的大睡房连一个小客厅。梳妆台上放着一整套的银梳子,水晶香水瓶子,我捏捏橡皮球,喷出一股“蒂婀小姐”香味。我茫然想,这正是聪慧的作风,拣香水也拣单纯的味道,换了是我,就用“哉”、“夜间飞行”。
一本画册被翻开在高更的“大溪地女郎”那面:红色的草地,金棕的人面。银瓶里的一枝玫瑰花——真是小女孩气。想必女佣人还日日来换上新鲜的花。
白色瑞士麻纱的床罩,绿色长青植物。聪慧永远这么年轻可爱。我坐在她的摇椅里,头搁在一边。上帝没有眷顾她一生,多么可惜。
我深深叹口气。像我这种人,早已遭遗弃,上帝看不看我都是一辈子,但聪慧……粉墙上挂着原装米罗版画,还有张小小张大千的工笔仕女图,一切都合她身份。
我拉开她书桌抽屉,她并不写日记,厚厚的一本通讯簿,里面尽是些著名的金童玉女电话地址。现在的舞会欠了勖聪慧,他们有没有想念她,过一阵子也忘了吧?
我站在小露台上一会儿。回来拨一拨水晶灯上坠子。她现在在哪儿?过惯这般风调雨顺的生活,她真能适应?能过多久?几时回来?
勖夫人在门口出现,她说道:“我待她很好哇——我事事如她意,要什么有什么,她父亲也疼她……”
我明白勖存姿不回来这里的原委。
我问:“聪恕呢?”
“聪恕在医院里。”
“你们让他住医院这么久,有一年多了吗?”我震惊。
“没法子,回来实在闹得不像话。”她叹口气坐下来。
“怎么个闹法?”我很害怕。
我说:“不能让他在医院里自生自灭,那种地方——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付病人的。”
“那是私家医院,不同的。”
“你有没有去看他?”
“自然有,连我都不认得了,拖鞋连热水壶往我头上摔……”
“勖先生知道吗?”我往后退一步。
“怎敢让他知道啊!”勖太太坐下痛哭,“我都没个说话的人,眼看小的全不活了,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摆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如五雷轰顶似的,过了很久,定定神,站起来说:“我要去看聪恕,你把地址给我。”
“我叫司机送你去。”勖太太站起来说,“可是他不会认得你。”
“不!如果他还记得人,他就该记得我。”
我坐勖家的车子到达疗养院。很美丽很静的地方,草地比任何网球场还漂亮。
我抹一抹汗,跟门口的护士说:“我来看勖聪恕。”
那护士看我一眼。“勖聪恕?他住二楼,二○三房。”
“他如何了?他危险吗?”我有点害怕。
“他,不是危险病人,我们这里没有危险病人。”护士有一张年轻的小圆脸,她说,“可是我们预防他随时恶化。”
“他恶化了没有?”我问。
“他没有进步,时好时坏。”她带我上楼,“勖家很有钱,不是吗?”她笑笑,“他们不愿意接他回家,说是怕影响他父亲的心情。”
“他不再认得亲友?”我问。
“看他心情如何,大多数时候他很文静。住我们这里的病人,大多数希望得到亲友更多的关注。”她笑,“你明白吗?其实没有什么大事。”
我有点儿放心。我明白聪恕的为人,他永远不愿长大,一直要受宠爱,一直要人呵护,也许这只是他获得更多宠爱的手段。
护士敲敲二○三的房门,跟我说:“唤人的时候请按铃。”
我推门进去。
聪恕衣着整齐,躺在露台的藤椅上看书。
我已经在微笑了。“聪恕。”我叫他。
他没有放下画报。
我走到他身边,端张椅子坐在他身边。“聪恕,是我,是来看你。”
他仍然没有放下画报。他在看“生活”杂志。
他放下画册,看着我,眸子里一股死气。
我心中抱歉。“聪恕,让我们讲和,我们再做朋友,我现在回香港住,我天天可以来看你,好不好?”
他不答。
“聪恕,你知道你两个姊妹都不在了,你父亲只剩下你,你得好好地振作起来。”
他把画册又拿起来。我按下他的手。但是他的手不再潮热。他的面孔还是那么秀美,可是不再有生气。我忽然发觉护士把他的病情估计得太轻。
我握住他的手,心中发凉,我轻轻地问道:“你听得我说话吗?”
聪恕呆呆地瞪着我。
“我是小宝。”我说,“记得吗?”
他又拿起画报。
我抢过那本“生活”杂志,发觉里面是一页页的厚纸板,空白的厚纸板,一个字也没有,只得两张封面封底,我像看见一条毒蛇似的。把那本杂志摔到地下。
我按铃。
护士进来。不是先头那一个。
我指着地板上的“书”,忍不住惊恐。
护士耸耸肩,手插在口袋里,闲闲地说:“他们都说要看书,我们只好给他们看。”
“他不认得我!”我说。
“小姐!这里是精神病疗养院,这里不是游乐场,他凭什么要认得你?你要不要他起身迎接你?”护士讽刺地说完,转身走开。
完了。我想,完了。若果勖存姿知道这个消息……我不敢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