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镇静下来,反而有一丝高兴。也好,在英国我有些什么?现在书也不读了。任何城市都没有归属感,倒不如香港,我喜欢听广东话。
“好的。”我说,“我跟你回去。”
“谢谢你。”他说。
我抬一抬眉,十分惊异。他说谢谢。
“事实上,”他说下去,“事实上如果你现在要走,我会让你走。”他眼睛看着远处。
自由?他给我自由?我可以走?但是我并不想走,我恨他的时候有,爱他的时候也有,但我不想走。
我说:“我并不想走,我无处可去。”
他忽然感动了,“喜宝——”他顿一顿,“你跟我到老?”
“那也并不是很坏的生涯,”我强笑,“能够跟你一辈子也算福气。”
“你怎么知道没处可去?你不趁年轻的时候出去看看,总要后悔的。”
我斩钉截铁地说:“外面没有什么好看的!外面都是牛鬼蛇神!”
“好,喜宝。好。”他握住我的手。
聪憩动完手术,我去看她。
她呜咽地——“我的身形……”她右半胸脯被切割掉……。
她伏在我胸膛上哭。我把她的头紧紧按在胸前,我欠勖家,勖家欠我,这是前世的一笔债。
她的哭声像一只受重伤的小狗,哽呛,急促,断人心肠。我不能帮她,连她父亲的财势也帮不了她,她失去丈夫的欢心,又失去健康,啊金钱诚然有买不到的东西。
我一整天都陪着她,我们沉默着。
第二天我替她买了毛线与织针,她不在病床,在物理治疗室。大群大群的断手断脚男男女女在为他们的残生挣扎,有些努力做运动,绷带下未愈的伤口渗出血来。
聪憩面青唇白地靠在一角观看,我一把拉住她。
她见到我如见到至亲一般,紧紧抱住我。
“我们回房间去。”我说,“我替你买了毛线,为我织一件背心。”
聪憩惨白地说:“我不要学他们……我不要……”
“没有人要你学他们,没有人,”我安慰她,“我们找私家医生,我们慢慢来。”
“我的一半胸……”她泣不成声。
“别担心——”但是我再也哄不下去,声音空洞可怕,我住了嘴。
护士给她注射镇静剂入睡,我离开她回家。
三日之后,聪憩死于服毒自杀。
勖存姿与我回香港时带着聪憩的棺木。辛普森也同行。她愿意,她是个寡妇,她说希望看看香港著名的沙滩与阳光。
方家凯与三个孩子在飞机场接我们。孩子们都穿着黑色丧服,稚气的脸上不明所以,那最小的根本只几个月大,连走路都不大懂得。
方家凯迎上来,勖存姿头也没抬,眼角都未曾看他,他停下来抱了抱孩子。孩子们“公公,公公”地唤他。
然后我们登车离去。
香港的房子自然已经有人替他办好了。小小花园洋房。维多利亚港海景一览无遗。可是谁有兴致欣赏。勖存姿把自己关在房中三日三夜,不眠不食,锁着门不停地踱步,只看到门缝底透出一道光。
如果家明在的话,我绝望地想,如果家明在的话,一切还有人作主。
方家凯的三个女孩儿来我们这里,想见外公。我想到聪憩对我说:“……照顾我的孩子。”他们勖家的人,永远活在玫瑰园中,不能受任何刺激。
然而聪憩还是他们当中最冷静最理智的。勖家的人。
我常常抱着聪憩最小的女儿,逗她说话。
“你知道吗?”我会说,“生活不过是幻像,一切都并不值得。”
婴儿胖胖的小手抓着我的项链不放,玩得起劲。
我把脸贴着她的小脸。
我说:“很久很久之前,我与你一样小,一样无邪,一样无知,现在你看看我,看看我。”
她瞪着我,眼白是碧蓝的,直看到我的脑子里去。
我悲哀地问:“为什么我们要来这一场?为什么?”
她什么也不说。
我喂她吃巧克力糖。辛普森说:“给婴孩吃糖是不对的。”
我茫然地问:“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勖存姿还是不肯自书房出来,一日三餐由辛普森送进书房,他吃得很少。
我有时也开车与聪憩的女儿去兜风。她们是有教养的乖孩子,穿一式的小裙子,很讨好我,因为我是唯一带她们上街散心的人。她们在看电影的时候也不动,上洗手间老是低声地央求我。两个女佣跟着她们进进出出。在旁人眼中她们何尝不是天之骄子。但我可怜她们,是谁说的,富人不过是有钱的穷人,多么正确。
方家凯来跟我谈话。
“谢谢你,姜小姐。”他很有愧意,“替我照顾孩子们。”
“别客气。”我倒并不恨他。我什么人也不恨。
他缓缓地说:“其实……其实聪憩不明白,我是爱她的,这么长久的夫妻了,我对她总有责任的……”
我抬头看着他。
“……是我的错,我觉得闷。人只能活一次,不见得下世我可以从头来过,我又不相信人死后灵魂会自宇宙另一边冒出来……我很闷,所以在外边有个女朋友……”
方家凯一定得有个申诉的对象,不然他会发疯。
“但是聪憩不原谅我,十多年的婚姻生活……每一件事都是习惯,做爱像刷牙……姜小姐,我已是个中年人,我只能活一次——”方家凯掩上脸。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他年纪大了,他害怕,他要寻找真正的生活与失去的信心。还有生命本身的压迫力……我明白。
“我明白。”我说。
“真的?”他抬起头来,“她是个比较年轻的女孩子,非常好动,十分有生气。我不爱她,但与她在一起,一切变得较有意义,时光像忽然倒流,回到大学时代,简单明快,就算戴面具,也是只比较干净的面谱:就我们两个人,没有生意,孩子、亲戚、应酬,只有我们两个人,因此我很留恋于她。我永远不会与聪憩离婚,也不可能找得比聪憩更好的妻子,但聪憩不明白,她一定要我的全部,我的肉体我的灵魂我的心,她就是不肯糊涂一点儿。我不是狡辩,你明白吗?姜小姐。”
我明白。
“我怕老。像勖先生,即使赚得全世界,还有什么益处呢?我只不过想……解解闷,跟看书钓鱼一样的,但没有人原谅我。我真不明白,聪憩竟为这个结束她的生命,”他喃喃地,“我们只能活一次。”
我把脸贴着他的小女儿的脸,“你知道吗?生活只是一个幻像。”
“我会照样地爱她,她失去身体任何一部分,我仍然爱她,为什么她不懂得?”方家凯痛苦地自语。
我说:“方先生,女人都是很愚蠢的动物。”
“我现在眼闭眼开都看到她的面孔。”
“她不会的,她不会原谅你的。”我说。
“我倒不会怪她不原谅我。”方家凯说,“我要跟她说,我如果知道她这么激烈,我就不会跟她争。”
“对住倒翻的牛奶哭也没用。方先生,好好照顾孩子。”
“谢谢你,姜小姐。”
我说:“至少你有苦可诉,因为你摆着人们会得同情的现成例子,我呢,我还得笑。”
“姜小姐。”方家凯非常不安。
“回去吧。”我把他小女儿交在他的手中。
他离开了。
第九章
二十五岁的生日,我自己一个人度过,没有人记得。如果当年我嫁了个小职员,纵使他只赚那么三五千,四年下来,或者也有点真感情。带孩子辛苦,生命再缺乏意义,在喧闹繁忙中,也就过了。说不定今日孩子亲着我的脸说“妈妈生辰快乐”,丈夫给我买件廉价的时装当礼物……我是不是后悔了?
我照常吃了饭,站在露台上看风景,维多利亚港永远这么美丽。几乎拥有每一样东西的勖存姿却不肯走出一间三百呎的房间。
“但是我不能控制生命。”勖存姿在我身后说道。
“勖先生。”我诧异,他出来了。
他说:“你寂寞吗?”他把手搁在我肩膀上。
我把手按在他手上。“不。”
“谢谢你!”勖存姿说。
“为什么每个人都谢我?”我笑问,“我做了什么好事?”
“家明会来看我们。”他说。
我一呆。“真的?”我惊喜,“他回来了?”
“不,他只是来探访我们。”他说。
“呵。”我低下头。
我又抬起头打量勖存姿。他还是很壮健,但是一双眼睛里有说不出的疲倦,脸上一丝生气也看不到,我暗暗叹口气。
“今天是我生日。”我说。
“你要什么?”勖存姿问我,“我竟忘了,对不起。”
我苦笑。我要什么?股票、房子、珠宝?
“我知道,”他抚摸我的头发,“你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就很多很多的钱,如果两件都没有,有健康也是好的。”
“我不仍是有健康吗?”我勉强地笑。
“喜欢什么去买什么。”他说。
“我知道。”我握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