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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书房招呼他。

  “请坐。”我说。我对他并没有称呼。

  他点点头,打量与估价着我的家私——我的财产,女佣问他喝什么,他说威士忌。

  我把佣人叫回来,我说:“黑啤可以了。”

  女佣看他一眼,遵命而去。

  他似乎并不介意。

  “你的母亲去世了。”他开口第一句话。

  “我知道。”我说着拉开抽屉,“你要多少?”

  他装模作样地跳起来,“我是你的父亲!你以为我是来讨饭的?”

  “要不要?”我冷冷抬起头,“不要拉倒。”我合上抽屉。声音弄得很大。

  他坐下未。

  “看!我的时间不是很多。”我说。

  “我们是父女——”他的声音低下去,连他自己都不置信起来,这么虚弱的理由。

  我打量着他,他老了。漂亮的男人跟漂亮的女人一样,老起来更加不堪,油腻而过长的头发,过时的西装,脏兮兮的领带。

  父亲微弱地抗议道:“我飞了一万里路来看你——”

  “所以别浪费时间,坐失良机,你到底要多少?”

  他犹疑一会儿,伸出五只手指。

  “五百港元?”我嘲弄地问。

  他又抗议,“我搭飞机来回都四千港元。”

  “你到底要多少?”我拉开抽屉,拿出直版的二十镑一整叠钞票,在另一只手中拍打着。“说呀。”

  “五万。”

  “狮子大开口。”

  “五万是港币。”

  “来一次五万,太划算了。”我摇摇头。

  “你手中抓着就有五万。”他贪婪地说。

  “我手中抓着的是我的钱。”

  “我是你父亲。”

  “我还以为你是我债主呢,对不起,我今天才知道父亲可以随时登门向女儿索取现金,多谢指教,我今日才知道。”我微笑。

  他的面色如霓虹灯一般地变幻着。我看看手中三四吋厚的钞票。一扬手扔出去,撒得一书房都是,钞票滴溜溜在房中打转,最后全部落到地板上。

  他瞪着我。

  “当我才十六岁的时候,我母亲便教导我:‘女儿,如果有人用钞票扔你,跪下来,一张张拾起,不要紧,与你温饱有关的时候,一点点自尊不算什么’。”

  我走出书房,大叫一声,“送客。”

  十分钟后我再回到书房去,他人走了,地上一张钞票都不剩。我看过椅子后面,地毯角落,一张钞票都不剩,他都拣了走了。

  我躺在沙发上,忽然悲从中来,大叫一声,都是这个男人,他的不负责任,不思上进,毫无骨气,疲懒衰倦,害了母亲,害了我。都为这个男人。

  勖存姿过数日跟我说:“原来我想说:‘横竖要付出,索性做得漂亮一点。’后来想想,谈柯容易,我自己也做不到,何必劝你。”

  “不过他始终是你父亲,别叫他恨你,令他羞愧是不对的,但也别叫他恨你。”勖存姿说。

  “我有假期,希望你可以陪我到麦都考堡去。”他说。

  我默不作声。

  “我这间堡垒连公主也往得。”他说。

  我仍不搭腔。

  “好的,如果你不高兴,我不勉强你,”他叹口气,“你确实还需要休息。”

  我到学校去,一间间课室走过,到湖边、到河畔。退学,谈何容易,我当初跑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我怎么可以退学!

  支撑下去吧。退学做什么?专心坐在家中当勖存姿的小老婆?小老婆一向可以兼职,我不拿钱去贴小白脸已经很对得他起。

  我的心理医生一直跟我说:“姜小姐,一切是你的幻觉,没有人会无端枪杀另一个人,你受了很大的刺激……我们都明白……”

  这种医生再看下去,我可真的要发疯了,我茫然站在河畔,著名的康河,有谁愿意在河底被一条柔软的水草呢?我的头发已经好久没剪,如果落在河里,头发也应该像水草般飘荡。

  整个月来我穿着同一条牛仔裤,整个月来都不肯自动洗澡,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我都问自己:怎么可能旁人都那么镇静?难道一切真是我的幻觉?猎狐那天所发生的事,难道一切属于虚设?

  我糊涂起来。

  夜晚辛普森陪我睡,她坐在床边,让我喝一点儿酒,看我眼睁睁地躺到天亮,我把时间用在思虑我的一生,小时候发生过的一切细节,我都小心翼翼地写下来。

  我跟辛普森说:“如果我死了,你将会是唯一想念我的人。”

  辛普森的鼻子发酸,声音苦涩,“姜小姐,勖先生是很疼你的。”

  我点点头,“这点我也明白,但是我只怕他……”

  我并没有死,因为要努力戒掉药物,我尽量在白天劳动,无端端绕住屋子跑十个圈子。

  勖存姿替我搬了家,后园子有私人网球场,我可以邀请任何同学来玩,运动后有芬兰裕,友人们往往来了不肯走,我也乐得身边有一班吃吃喝喝的人,有什么不好?我请得起,屋子里因此又热闹,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某种人身边喜欢跟着一大帮朋友。也许不是为了寂寞,也许只是为了希望听见一些人声。

  像我,我根本连话也不想与他们多说,自己坐在一个角落,由得他们听音乐、下棋子、喝酒,甚至是打情骂俏,一日又一日,我麻木地度过,这是我治疗自己的方式,麻木不仁的日复一日,看不到昨天与明天。

  我很久没有写功课,勖存姿替我找了一个见习律师做枪手,暂时对付着。法科并不多笔记,记堂只应个卯儿,我不再认真,因为一切来得太容易。

  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喝得很厉害,我不是酗酒那种人,却也常常手中捏着酒杯,喝得醉醺醺,尤其是周未,高朋满座,通宵达旦地喝与吃,音乐直到天亮,全部供应免费,远近驰名,很多人慕名而来,我几乎没成为沙龙的女主人,但是我并没有那样的雅兴,我只是坐在一个角落独个儿喝,并没有去剪头发,也不换衣服。

  一次一个金发女郎,穿着合时的衣饰,指着我怪叫:“这是谁?”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

  我只沉默地看她一眼。

  辛普森太太冷冷地说:“小姐,如果你不喜欢她,我劝你迅速离去,因为她是这里的女主人。”

  金发女郎讪讪地退开。不,她并不舍得离开,因为她在喝唐柏利侬的香槟,而那边的自助餐正在上鱼子酱与三文鱼。

  我闷闷不乐,替我设了酒池肉林,我还是闷闷不乐。有时我挥挥手。他们就得立时三刻的全部离去,可是去了还会再来,每个周未,这里都有狂欢节日。

  贪婪的人,吃完还带走,还顺手牵羊,浴间内的各式香水频频失踪。

  辛普森肉刺得要死,他说:“姜小姐,不如到外面去请客,新家具都弄脏了,这群都是猪,而且对你也不安全。”

  我说:“弄脏了自然有人买新的,你愁什么?”

  可是我也腻了,派对终于停止。家具果然自上到下被全部换过,我与辛普森在装修期间搬到旅馆去。

  踏进旅馆,我才感慨万千,从勖存姿接我来到如今,已经两个多年头,现在又近秋天。我早已归化英籍,那宗案子到今天,也有一年,早已不了了之。

  照说应该忘记吧?应该的,从头到尾,勖存姿并没有碰过我第二次。而我呢,连他为我买下的堡垒都不肯去看一下。

  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并没有破裂。

  家明到旅馆来看过我一次,问候我。

  “你好吗?”

  “很好。”我淡然答。

  每个人都巴不得我死,我死也不能死在这干人面前,我怎么能满足他们的欲望。

  “你要振作起来——”

  “谁说我不振作?”我打断他。

  他没有再说下去。

  我问:“聪慧好吗?她在什么地方?”

  “回中国去了。”他低下头。

  “什么?”我一怔,“回哪里了?”我听错了吧。

  “回中国,”家明说,“她现在在北京。”

  “在北京?”我几乎没跳起来。

  “是的。”家明背转身,“我们婚后没停过一日吵嘴,终于她又出发旅行,到了北京,不肯再回来,如今已经半年。”

  半年。我不敢相信耳朵。

  家明说:“北京现在的温度是摄氏零下三度,她愉快地写信来,说她手足都长了冻疮,可是她班上的孩子们都很乖——”

  “班上?”我瞠目结舌。

  “她替初中生义务补习英文,很吃香,校方甚至会考虑聘她做正式教师。”

  “北京?”我喃喃地说。

  “勖先生受的打击很大,聪慧的信用简笔字。”家明自西装外套里掏出信,问我:“你可有兴趣看?”

  我不由自主地接过信来。

  我没有见过聪慧的字,却是小粒小粒,非常漂亮,一律简体,抬头写“父亲大人”。

  “父亲大人:

  “女在祖国,已找到人生真正的意义,以前认为金钱可以买得一切,可是母亲与聪恕何尝缺少金钱,却长远沉沦在痛苦中。来到祖国,寻到我们勖家祖先的出生地,走到珠子胡同,徘徊良久,寻到根与快乐的泉源,把脸与手紧贴在墙上,呼吸真正的生命,决定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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