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父亲’叫勖存姿?”他问。
我笑。“是。”
“我都知道了。但是我与他的‘女儿’骑骑马,喝杯茶,总是可以吧?”汉斯似笑非笑。
“当然可以,”我笑,“你不是那种人。”
我们一起策骑两个圈子,然后到他家,照样的喝茶,这次他请我吃自制牛角面包,还有蜜糖,我吃了很多,然后用耳机听巴哈的音乐。
我觉得非常松弛,加上一星期没有睡好,半躺在安乐椅上,竟然憩着了。什么梦也没有,只闻到木条在壁炉里燃烧的香味,耐久有一声“哗卜”。
汉斯把一条毯子盖住我。我听到蓝宝石在窗外轻轻嘶叫踏蹄。
醒来已是掌灯时分,汉斯在灯下翻阅笔记,放下烟斗,给我一大杯热可可,他不大说话,动作证明一切。
忽然之间我想,假使他是中国人,能够嫁给他未尝不是美事。就这样过一辈子,骑马、种花,看书。
宋家明呢?嫁给宋家明这样的人逃到老远的地方去,两个人慢慢培养感情,养育儿女,日子久了,总能自头偕老。想到这里,捧着热可可杯子,失神很久,但愿这次勖存姿立定了心思抛弃我,或者我尚有从头开始的希望。
“你在想什么?”汉斯问我。
“你会娶我这样的女子?”我冒失地问。
“很难说。”他微笑,“我们两人的文化背景相距太大,并不易克服,并且我也没有想到婚姻问题。”
我微笑,“那么,你会不会留我吃晚饭?”
“当然,我有比萨饼与苹果批,还有冰淇淋。”汉斯说。
“我决定留下来。”我掀开毯子站起来伸个懒腰。
“你确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他说着上下打量我。
“美丽?即使是美丽,也没有灵魂。”我说,“我是浮士德。”
“你‘父亲’富甲一方,你应该有灵魂。”他咬着烟斗沉思,“这年头,连灵魂也可以买得到。”
“少废话,把苹果批取出来。”我笑道。
吃完晚饭汉斯送我回家。
辛普森说:“勖先生说他要过一阵才回来。”
“是吗?”我漠不关心地问一句。
第七章
整两个月,我只与汉斯一人见面,与他谈论功课,与他骑马。春天快到了,树枝抽出新芽。多久了,我做勖存姿的人到底有多久了,这种不见天日的日子,唯有我的功课在支持我。现在还有汉斯,我们的感情是基于一种明朗投机的朋友默契。
两个月见不到勖家的人,真是耳根清静。
我也问汉斯:“你们在研究些什么?”
“我们怀疑原子内除了质子与分子,尚有第三个成分。”
我笑,“我听不懂,我念的是法律,我只知道无端端不可以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怀疑任何一件事。”
他吸一口烟斗,“没有法子可以看见,就算是原子本身,也得靠撞击才能证明它的存在。”
“撞击——?越说越玄了,留意听:还是提出你那宝贵的证据吧。”
他碰碰我的下巴逗我,“譬如说有间酒吧。”
“是。我在听,一间酒吧。”
他横我一眼,我忍不住笑。
“只有一个入口出口。”他说下去。
“是,一个入口出口。”
“你不留心听着,我揍你。”
“但是不停有人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你说,我们是否要怀疑酒吧某处尚有一个出口,至少有个厕所。”
我瞪着眼睛,张大嘴,半晌我说:“我不相信!政府出这么多钱,为了使你们找一间不存在的厕所?”
“不是厕所,是原子中第三个分子。”
“是你说厕所的。”我笑。
他着急,“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坦白地说,并不。”我摇头。
“上帝。”汉斯说。
“OK,你们在设法发现原子内第三个成分,一切物理学皆不属‘发明’类,似是‘发现’类,像富兰克林,他发现了电,因为电是恒久存在的。人们一直用煤油灯,是因为人们没‘发现’电,是不是?电灯泡是一项发明,但不是电,对不对?”
“老天,你终于明白了。”他以手覆额。
“我念小学三年级时已明白了。”我说,“老天。”
“你不觉得兴奋?”他问。
“这有什么好兴奋的?”我瞠目问。
“呵,难道还是法律科值得兴奋?”
“当然。”
“放屁。”他说,“把前人判决过的案子一次一次地背诵,然后上堂,装模作样地吹一番牛……这好算兴奋?”
“你又不懂法律!别批评你不懂的事情。”我生气。
“嘿。”他又咬起烟斗。
“愚蠢的物理学家。”我说。
他笑了,“你还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但欠缺脑袋,是不是?”我指指头。
“不,而且有脑袋。”他摇摇头。
“你如何得知?难道你还是脑科专家?”我反问。
他笑,“吃你的苹果批。”
“很好吃,美味之极。”我问道,“哪里买的?”
“买?我做的。”他指指自己的鼻子。
“‘冯艾森贝克’牌?”我诧异,“真瞧不出来。”
“我有很多秘密的天才要待你假以时日未发现呢。”他说。
“哼。”我笑,“我要回去了,在你这里吃得快变胖子。”
“我或者会向你求婚。”汉斯笑道,“如果你——”
“大买卖。”我笑,“谁稀罕。”
汉斯拉住我的手臂,金色眉毛下是碧蓝冷峻的眼睛。“你稀罕的,你在那一刻是稀罕的。”
忽然之间我从他的表情联想到电影中看过的盖世太保。我很不悦,摔开他的手,“不谈这个了,我又不是犹太人,不必如此对我。”
他松开手,惊异地说:“你是我所遇见的人之中,情绪最不平稳的一个,或者你应该去看精神科医生。”
我用国语骂:“你才神经病。”
“那是什么?”他问。
我已经上了马。
远处传来号角声,猎狐季节又开始了,这是凯旋的奏乐。
“下星期三?”他问,“再来吵架?”
我自马上俯首吻他的额角。马儿兜一个圈子,我又骑回去,再吻他的脸。他长长的金睫毛闪烁地接触到我的脸颊,像蝴蝶的翅膀。
“下星期三。”我骑马走了。
星期三我失约,因为勖存姿又来了。
他这个人如鬼魅一般,随时出现,随时消失,凡事都会习惯,但对住一个这样的男人,实在很困难。他令我神经无限地紧张,浑身绷紧。
(这口饭不好吃,不过他给的条件令人无法拒绝。)
我陪他吃完晚饭,始终没有机会与汉斯联络,无端失约不是我的习惯,而且我的心里很烦躁,有种被监禁的感觉,笼里的鸟,我想:金丝雀。
勖存姿说:“明天聪慧与家明也来。我打算在春季替他们成婚。”
“好极了。”
“你心不在焉,为了什么?”
我坦白地说:“勖先生,我约了个人,已经迟到几小时,你能否让我出去一下,半小时就回来?”
他显得很惊讶。“奇怪,我几时不让你出去过?你太误会我,我什么时候干涉过你的自由?”
我也不跟他辩这个违心论,我说道:“半小时。”
但是到门口找不到我的赞臣希利。
我倒不会怀疑勖存姿会收起我的车子。但是这么一部车子,到什么地方去了?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辛普森太太含笑走出来,她说:“勖先生说你的新车子在车房里,这是车匙。”
“新车?”我走到车房。
一部摩根跑车,而且是白色的。我一生中没见过比它更漂亮的汽车。我的心软下来。
我再回到屋子,我对他说:“谢谢你。”
“坐下来。”他和蔼地说。
我犹疑着。
“你还是要走?”他间。
“只是半小时。”我自觉理亏。
“好的,随便你,我管不着你。”他的声音很平和。
“回来我们吃夜宵。”我说着吻一吻他的手。
“速去速回。”他说
我回到车房去开动那部摩根——这么美丽的车子!我想了一生一世的车子。我想足一生一世的一切,如今都垂手可得。勖存姿是一个皇帝,我是他的宠妃……我冷静下来。或者我应该告诉汉斯·冯艾森贝克,我不能再与他见面。我的“爸爸”回来了。
车子到达汉斯门口,他靠在门口,他靠在门前吸烟斗,静静地看着我。我停下车。
“美丽的车子。”他说。
“对不起,汉斯,我——”
他敲敲烟斗,打断我的话,“我明白,你的糖心爹爹回来了,所以失约。”
“对不起。”我叹口气“我以后再也不方便见你了。”
“为什么?因为如老添所说,他的势力很大?”汉斯很镇静,他的眼睛如蓝宝石般的闪烁。
“老添说得对。”
“你害怕吗?”他问。
我点点头。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他问。
我不响。为什么?
“是不是勖先生除了物质什么也不能给你?”
“那倒也不是。”
“那么是为什么?不见得单为了失约而来致歉吧?你并没有进我屋子来的意思,由此可知他在等你。要不留下来,要不马上回去,别犹疑不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