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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事?”我问。我的好处是冷静。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老实不客气地问。

  “什么时候回来?我看不出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瞪大眼,“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完了。”我说。

  他大力按住我的手。“不,姜小姐,我们没有完。”

  我摔开他的手掌。“我们已经完了。”

  “你不能对我这样!”他嚷。

  全食堂的人转过头来看我们。

  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韩国泰那种唐人街餐馆气息身不由己地露出来。

  我看着他,我为他难为情。我把我的书抱在怀中,走出食堂,他蹬蹬蹬跟在我身后。我走到园子的石凳上坐下,对他说:“有话请讲,有屁请放。”

  “以前你对我可不是这样子的。”他冷笑,“以前——”

  我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可以忍受勖存姿的折辱,但不是这个人,现在我与这个人没有关系。

  “很好!”他气炸了肺,“你另找到人替你交学费了?则忘记是我把你从那种野鸡秘书学校里拉出来的!别忘记你初到英国时身边只有三百镑!别忘记你只住在老太太出租的尾房!别忘记你连大衣都没有一件!可别忘记——”

  我接下去:“——我连搭公路车都不懂。我买不起白脱只吃玛其琳。我半年没有看过一场电影。我写信只用邮简。如果没有你,半年的秘书课程我也没有资格念下去,我只好到洋人家去做往年妹来缴学费。如果没有你,我进不了剑桥,我穿不上这身黑袍。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滚回香港,做着写字楼工作,‘老板长,老板短’,天天朝九晚五。如果没有你,姜喜宝就没有今天。对,你完全说得对。”

  他对我瞠目而视,我把头转向河边。

  剑桥的哭泣杨柳尚在飘拂,并没有发觉天气已经很凉了,细雨微微下在河中,点点涟漪在水中微扬。我抬起头来:“韩国泰,你完全说得对。你不知道我的忧虑有多重,这些年来我忍受过什么。你有什么好气的?不错你做了我的踏脚石,但是你损失过什么?你难道没有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要离开你了,我不再需要你。”

  我站起来。

  他拉住我。“难道我们没有感情?”

  “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像我这样的蚁民,我不大去想它。”

  “小宝——但是你说过你爱我。”

  “我说过吗,你记错了。”

  “至少你说过你喜欢我。”他恳求,“小宝,想想清楚。”

  “或许,在那个环境,在那个时候——而且你不是真的相信吧,你不是真相信我会爱上你吧?”我说。

  他的脸色煞白。“小宝,你做戏做得太好。”

  “那么下次别相信。”我笑一笑,“下次别相信女人。”

  “我是爱你的。”他说。

  我看着他一会儿,“我不认为如此,国泰,你自己恐怕也有点弄糊涂了,你并不爱我,你从来也未曾爱过我,这是事实。”

  他看着我长久长久,然后别转身子走开。

  我看着脚下的草地,青绿得可爱。在这种地方应该有人陪着散步至永恒,才不枉一生。

  我开着赞臣希利回家。

  再过一个月就开始下雪了。今年的雪有鹅毛般大。我呆着脸在教室往窗外看。读书就是这样好,无论心不在焉,板着长脸,只要考试及格,就是一个及格的人。

  你试着拉长脸到社会去试一试。

  这是一个卖笑的社会。除非能够找到高贵的职业,而高贵的职业需要高贵的学历支持,高贵的学历需要金钱,始终兜回来。

  一个案件跟着另外一个案件。我背得滚瓜烂熟。中国人适合念法律,我们自幼太熟习背诵课本,并不求解释。法律文法自成一家,不背熟还真不成功。

  但是这雪,多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圣诞假期快要来临,剑桥并不时常下雪,今年真是例外。

  我的寂寞在心中又深印一层。我忍耐孤寂的本事是一流的。日出日落,年始年终,从来没有两样。

  我到底有没有恋爱过呢?

  那时候我与韩国泰去看电影。坐在小电影院里看喜剧片,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一场放完休息的当儿有女郎捧着盘子来卖冰淇淋。韩国泰老是买一杯奶油覆盆子给我,我吃得津律有味,忽然感动了,只觉得幸福,我问韩国泰:“我们结婚好不好?”

  韩国泰微笑。

  然后电影散场,走出戏院,被冷风一吹,我便完全忘记这件事。谁说我恋爱过?我不认为我有。

  但是我留恋那一刻的温馨,所以我说韩国泰早已得到他要的一切,他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终于下课了,我脱下黑色短袍,放进更衣室的小铁柜。披上大衣,出门。

  男同学对我吹口哨,大声嚷:“喂,保护野生动物,勿穿皮裘!”

  我转头笑一笑。

  我走到停车场。赞臣希利旁边停着一辆黑色宾利。

  我的心一跳。

  一个男人打开车门下车,黑色的凯丝米大衣。黑色“宝勒”帽子。

  勖存姿。

  我不由自主地呆住,百感交集。

  四个月了。我终于见到他,他来看我了。

  我哽咽,镇静自己,然后开口:“勖先生。”

  “小宝。”他微笑。

  很奇怪,我自动走过去双手绕着抱住他的腰。头靠紧他的胸。他的衣服穿得很厚,我听不到他心跳动,但是那种无限的安全感流入我胸腔。

  他轻拍我的肩膀:“小宝。”

  我放开他,端详他的脸,他气色非常好。

  “功课如何?”

  “很好。”我答。

  “我知道你是个好学生,我只希望聪慧与聪恕可以像你。”他夸奖我。

  我微笑,我问:“坐我的车,嗯?好不好?”

  存姿凝视我。“叫我如何敌得过你这种恳求?”他坐进我的赞臣希利。

  勖存姿真是一个男人,他并没有问:那间屋子还好吗?这部车子还好吗?辛普森太太尚可以吗?没有。

  他不是这种小家气的人。他只是问:“你的功课可好?”

  我从心里倾佩他。

  我把车子开得很当心,缓缓经过雪路。

  勖在我身边幽默地说:“有老同车,特别当心。”

  我笑。“别来这一套,你不见有那么老。今天你总要在我家吃饭。我们喝“香白丹”,我存着一瓶已经多月。你如果告诉我没有空,我就把这辆车驶下康河,同归于尽。”

  勖长长吹声口哨:“这真是我飞来艳福。”

  我又再微笑。他真懂得给我面子。我这个人是他包下来的,然而他说得好像他尚欠我人情。

  我看他一眼。笑笑。

  “你的头发长了。”他说。

  “是的。每星期我到维代沙宣去打理头发。要开车落伦敦呢,剑桥简直是乡下地方。”

  “但大学是好大学。”

  “世界上最好的。”我笑答。

  我们像久未见面的老朋友,自在舒适,我也觉得奇怪,我们当中仿佛一点儿隔膜都没有,我可以推心置腹地把一切细节都告诉他。

  他说:“小宝,想想看——世界上最好的,你应该骄傲,至少你将会拥有世界上最佳学府的文凭。”

  “你太褒奖我,勖先生。”我笑说。

  我一直叫他勖先生,我喜欢这样叫他:勖先生。

  “看到你很高兴,小宝。”

  “我也一样。”忽然我说,“我等了你很久,你很忙是不是?忙你的事业,忙你的家庭。”

  “不,我并不是很忙。”勖存姿说。

  我转头看着他。家到了,我停好车子。

  “你的车子开得很好。”

  我笑一笑。“我在你眼中,仿佛有点十全十美的样子呢。”

  我们进屋子去。

  辛普森显然早已得到消息,立刻捧上白兰地,我喝一杯热茶,坐在图书室陪勖存姿。

  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这张唱片,我找很久也找不到,是这次回香港买了下来的。”

  我非常兴奋,摇撼着他的手臂,他微笑地看着我。

  “你听不听地方戏曲?”我问他,“你喜欢吗?”

  “你听的是什么?昆曲、京戏、弹词、大鼓?”他含笑问,“粤剧?潮剧?”

  “不,”我笑,“猜漏一样。绍兴戏。听听看。”

  他又笑。喝一口白兰地,很满足的样子靠在丝绒沙发里,手臂摊得宽宽的。

  我们两个人都在笑,而且笑得如此真实。大概是有值得开心的地方吧。以前有一首葛兰唱的时代曲,一开头便这样:“你看我我看你,你看我我又几时怎么高兴过……你也不要问我,我也不会我也不能我也不想老实对你说……”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时候是真正高兴过。没有。

  我小心放下唱片,当它是名贵的古董。

  我解释给勖存姿听:“这是‘梁祝’……梁山伯与祝英台。”我怕他不懂这些。

  他脸上充满笑意,点点头。我觉得他笑容里还有很多其他的含义。这人。我微微白他一眼,这人就是够深沉。

  我们静静坐在那里听祝英台迟疑地诉说:“自从小妹别你回来——爹爹作主,已将小妹,许配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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