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更轻地拉开第三格,抽屉只被移动一时,我已看见满满的一千元与五百元大钞。我的心剧跳,我一生没见过这么多的直版现钞,钞票与钻石又不一样,钻石是穿着皮裘礼服的女人。现钞是……裸女。
我从未曾这样心跳过。就算是圣三一学院收我做学生那一天,我也没有如此紧张,因为那是我自己劳苦所得,何喜之有?但现在,现在不同,到目前为止,勖存姿连手都没碰过我。他说得不对,他比圣诞老人更慷慨。既然如此,我也乐得大方。我把抽屉推回去。反正是我的东西,飞不了,让它们堆在那里待在那里休息在那里,愉快、舒畅、坦然地贬值。
我竟然被照顾得那么妥当。我伸伸腿,搁得舒服点。
这使我想起一首歌,乔治·萧伯纳的剧本“卖花女”被改为电影,女主角高声唱:
“我所需要只是某处一间房间。
远离夜间的冷空气。
有一张老大的椅子。
呵那将是多么可爱。
某人的头枕在我膝盖上,
又温柔又暖和。
他把我照顾得妥妥当当,
呵那将是多么可爱……”
我记得很清楚,歌词中只说“可爱”,没有“爱情”。
爱情是另外一件事。爱情是太奢华的事。
至于我,我已经太满足目前的一切。
我可以正式开始庆祝,因为我不必再看世上各种各样的人奇奇怪怪的脸色,我可以开始痛惜我自己悲惨的命运——沦落在一个男人的手中、做他的金屋里的阿娇。
只有不愁衣食的人才有资格用时间来埋怨命运。
我把双腿转一个位置。
电话铃响了,我拿起听筒:“喂?”
那边不响。我再“喂。”不响。我冷笑一声:“神秘电话嘛?”放下话筒。
电话再响,我再拿起话筒,“喂,有话请说好不好?”
那边轻轻地问,“是你?真是你?”
“谁?”我问。
“聪恕。”
他。他怎么知道我在此地。如果他知道,那么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消息真快。
我应该如何应付?
聪恕低声地说:“他们说你在这里,我与聪慧都不相信。”
我维持缄默。
“为什么?”聪恕问,“为什么?”
我应该如何回答?因为我穷?还是因为我虚荣?还是两者皆备?
我并不觉得羞愧,事无大小,若非当事人本身,永远没法子明了真相,聪恕无法了解到我的心情。多年来的贫乏——爱的贫乏,物质的贫乏,一切一切,积郁到今天,忽然得到一个出口,我不可能顾忌到后果,我一定要做了再说。
“你是为他的钱,是不是?”聪恕问,“我也有钱,真的,我父亲的钱便是我的钱,别担心钱的问题。”
聪恕,你父亲的钱怎么等于你的钱?我心中想问。
“我要见你,我现在就来。”他放下电话。
难怪勖存姿要把我调回剑桥,知子莫若父,他知道他儿子。聪恕傻气得紧。我披上衣服便离开公寓,我不想见聪恕,这将会是多么尴尬的事。
我一个人踱在街上。女佣人问我上哪里,我摇摇头,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晓得,我只知道我一定要避开聪恕。
司机就在门口,他拉开车门,我上车。
我说:“随便兜兜风。”
他们说,坐劳斯莱斯,最忌自己开关车门。《红楼梦》里说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那么终究有猪肉吃的时候不会出洋相。
坐在车于里要端端正正,头不要左右两边晃,要安然稳当,若无其事。
我现在就这么坐着。车子缓缓驶向郊外的马路,勖聪恕不会再见到我。
或者我会叫勖存姿买一辆跑车给我。像聪慧在开的小黑豹,抑或是别的牌子,我可以好好地想一想,他会答应的。假使我要月亮,他如果办得到,他也会去摘下来——不是为爱我,而是因为他的虚荣心:勖存姿的女人什么都有,勖存姿是个有本事的男人。
司机忽然开口:“姜小姐,少爷的车在后面追我们。”
“什么?”
司机小心翼翼地说:“少爷的车子,你请往后看看。”
我转过头,勖聪恕开着一辆式样古怪的跑车,紧紧贴在劳斯菜斯的后面。
我问:“他跟着我们多久了?”我不是不慌张的。
“一出大路,姜小姐。”
“摆脱他,我们加速。”
“姜小姐,少爷这辆车比我们的快。”
好,设法了。
“照常速,假装没有看见他。”
“是。”
但是勖聪恕超车,当他的车子追过我们的时候,他减低速度,逼得司机停下车来。
“姜小姐——”司机转头。
“不关你事。”我说,“你开门让我下车。”
第三章
车子停下来,聪恕敲着车窗。他并不愤怒,他的面孔很哀伤,我非常害怕看见这样的表情,因此我别转头,下了车我往前走,他跟在我后面。两辆车子就停在路边。
这种场面在国语片中见过良多。可惜如果是拍电影,我一定是个被逼卖身的苦命女子。在现实中,我是自愿的剑桥大学生,现实里发生的事往往比故事戏剧化得多。
我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这是我要问的问题。”聪恕说。
“为什么跟住我?”我问。
“我先看见你,你是我的人。我已约好父亲今夜与他讲话,我们会有一个谈判。”
“谈什么?”我瞠目问。
“你是我的。”聪恕固执地说。
我笑,“聪恕,不要过火,我们只认识数日,手也未曾拉过,况且我不是任何人的,我仍是我自己的。”
“他做过一次,他已经做过一次这样的事,我不会再原谅他!”聪恕紧握拳头。
“他做过什么?”我淡然问。
“我的女朋友,他喜欢抢我的女朋友。”聪恕脑上的青筋全现出来,我不敢看他。
我镇定地答:“或者你父亲以前抢过你的女友,但我可不是你的女友。”
“不是?如果他没有把你买下来,你能担保我们不会成为一对?”
我一呆,这话的确说得有道理。未遇上勖存姿之前,聪恕也就是个白马王子,一般女孩子抓紧他还来不及,当时我也曾为认识他而兴奋过一阵子。
“现在不一样了。”我说,“对不起,聪恕,我不是你的理想对象。”
“你在他身上看到什么?他已是个老头子。”
“他是你的父亲。”我说。
“他是个老头子。”
“我要回车上去,聪恕,对不起。”我说,“对不起。”
他拉住我。“道歉没有任何用。”他说。
“你要我怎么办?跪你拜你?”
“不不不。”聪恕道,“离开他。”
我不能。“我不能。”我说。
“你又不爱他,为什么不能?”聪恕问。
“聪恕,你不会明白的,我要走了。”
他跟在我后面,苍白而美丽的脸,一额一头的汗。
“你能开车吗?”我实在担心他。
他看着我,完全茫然。
听不到我的问题。
“我开车送你口去。”我无可奈何。
我发动他的跑车。进了第二排挡,车子已加速到七十米。他根本不应该开这部危险的车子。
在车里聪恕对我说:“……我很久没有爱上一个女孩子了。我对女孩子很失望……她们的内心很丑陋。但是你不同……你跟男孩子一般爽朗磊落。”他把头埋在手中,“我爱上了你。”
“这么快?”我非常讥讽地问,“这么快便有爱——?”
“你不相信我?”他问。
我把持驾驶盘稳健有力,我这样的个性,坚强如岩石,二十一年来,我如果轻易相信过任何人一句话,我可活不到今天。我甚至不相信我的老妈,更不用提我那位父亲。
假使有人说他爱我,我并不会多一丝欢欣,除非他的爱可以折现。假使有人说他恨我,我不会担心,太阳明日还是照样升起来,他妈的,花儿不是照样地开,恨我的人可以把他们自己的心吃掉,谁管他。
但是当聪恕说他爱我,我害怕。他是一个特别的男孩子,他的软弱与我的坚毅是一个极端,我害怕。
我说:“看,聪恕,我只是一个拜金主义的女孩子,我这种女人一个仙一打,真的。”
“把车停在路边。”他轻轻地说。
我不敢不听他。
他看着我,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他在颤抖,他说:“你甚至开车也开得这么好!你应该是我父亲的儿子,勖存姿一直想要一个读书好开车好做人好,聪明、敏捷、才智的儿子,但是他得到的只是我……我和父亲互相憎恨对方,但是我们又离不开对方,你可以帮助我,我一定要得到你。”聪恕说得浑身颤抖。
他把手搁在我脸上摸索,手心全是汗,我的脸被他摸得粘答答的,说不出的难受。
我把他的手轻轻拨开,“聪恕,我不是你的武器。”
“求求你。”他把头伏在我胸脯上,抱住我的腰。
他不过是一个受惊的孩子。我不能令他惶恐,我要镇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