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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雪海笑,“大雄,你这个人,实在一无可取,唯一的好处,也许就是那股热情的憨劲,但不知怎地,在我眼中,你却是一个可爱的人。”

  我不由自主地再度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深吻。

  她懂得欣赏我,远比叮噹为多,但是我第一个看到的女人,却是凌叮噹,现在叮噹已经变心,我是否应该另作考虑?

  我高估了自己。

  我暂时还做不到。

  “到我家来。”香雪海说。

  “你本家是在苏黎世。”

  “对,到我家来,做一个上宾,”她说,“你会喜欢我的家。”

  我要离开这里,一切是个骗局,什么收购公司股权,这是三十六计中叫“调虎离山”之计。

  以火攻火,我只好来一着“走为上着”。

  第二天我就跟着香走了。

  私人七座位喷射机在等我们。

  “你的飞机?”我刮目相看。

  “不,朋友借给我的,我不需要。”

  “不需要又备有,方是真正的奢侈。”我夸张地说。

  香雪海微笑,“那么让我说,我不喜欢这种排场。”

  “不喜欢是可以的。”我点头。

  风很劲,天开始凉。香穿着宽袍大袖的斗篷,别有风味,那张不化妆的脸孔永远略见憔悴,但那种风情偏偏又在眼角的细纹中露出来。我拥住她的肩膀。

  我说:“你永远都是那么神秘。”

  我与她住在郊区的乡间房子,风景好得像明信卡,对着湖泊,农人正在收割麦地,虽然用的是新型机器,但是也风味十足。

  香的两个仆人是一对老夫妇,并不说英语,而我听得出,香的德语是流利的。

  那夜我们吃香味浓郁的肉饼。

  我说:“我永远也不要回香港。”

  香雪海笑不可抑,“每个失恋的男人都这么说的。”

  我为之气结,“给我一点同情心好不好?”

  “还是来杯甘香的爱尔兰咖啡吧,明天我们坐马车过约书亚三世路去兜风。”

  我心酸地想:我有什么心情享乐?我的情人抛弃了我。

  “你没有怎么样吧,”香问,“我最怕人家在我面前装出一副为爱情欲仙欲死的样子。”

  “真正被你累死,爱情是很重要的。”我说。

  “但不要乘机贩卖廉价的眼泪,泛滥的伤感。”香说。

  “我爱叮噹。”

  “她确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

  “我很高兴你那么说。”

  “她有格。”

  “正确。”

  “但是她还年轻。”香雪海说。

  “你也不致于那么老。”

  她莞尔,“请不要将我们两女作比较,我无意取替她的位置。”

  “一切因你而起,你说你要追求我,但是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之后,你又离开我。”

  香笑意更浓,“每个失恋的男人都这么说。”

  我悻悻地说:“哼,现在你摔不掉我了。我总得抓个人填补我寂寞的心。”

  “大雄,我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那夜,我躲在床上读叮噹的小说,读至流泪。

  她的笔触非常细腻,人物性格充满灵魂,我忏悔未曾早点领略她的心中的真感情。

  我取起电话,想拨到香港去,但又放下。

  天蒙亮,暖气熄灭,我感到凉意,钻入被窝内睡去。

  醒来时三天前的日报与早餐一起送上来,第一版下角便有凌叮噹的订婚启事。

  我问:为什么不索性结婚呢?在丽晶酒店筵开八百席请客撑死亲友好了,为什么噜里八囌的订婚?虚伪。

  他们都曾经对我这么好。

  赵世伯、赵三、叮噹,都是我至爱的人,都出卖我,古龙的武侠小说说得对,你最好的朋友便是你最大的敌人,因为他们才知道你的弱点。

  真荒谬,唯一可以相信的人竟是香雪海。

  因为她无所求,所以最是高洁可爱。

  要是我身边有个钱,我当然留在此地跟她度过一辈子,现在,我悲哀地想:我仍然得回去面对一切。

  我推开报纸与早餐。

  香雪海出去了。

  女仆同我说:“医生,看医生。”

  这里那里,总听懂一两个字。

  看医生?不是早就痊愈,为什么老看医生?

  我心一动,但她随即回来了,推门进来,神色自若,手中捧着许多盒子。

  “去购物?”

  “是,买了许多颜色衣服。”她充满欢欣。

  “不不,”我立刻反对,“你穿黑色最好,见到黑色就想起你。”

  “是吗?”她扫兴地,“我刚想以新面目示人。”

  “干吗看医生?”我故意不经意地问。

  “医生?谁看医生?”

  我目光炯炯地看她,“你呀,仆人说你方才看医生去了。”

  “啊,周恩造医生来这里开会,我去看他,我们一直是朋友。”

  我点点头。

  “你一向都如此多疑?”她忙着打开盒子。

  我微笑,“对你是不一样的,因你不会生气。”

  “个个都把我当糯米汤团。”她把新衣服一件件扬开来。

  我可惜地说:“这些衣服美则美矣,但穿衣主要讲的也是性格,穿上它们,你就不似香雪海。”

  她吐吐舌头,意外地活泼,“香雪海该怎么样?香炉峰该怎么样?香云纱又该怎么样?”

  “香雪海应当穿黑色。”

  “我记得你说过我穿别的颜色也好看。”

  “那时我尚没有习惯黑色。”

  香雪海笑,把买回的新衣都扫至沙发一角,坐下来,看牢我。

  照说我应趁这个大好机会,过去搂住她的纤腰,趁势往她唇上深深一吻。

  但是我没有那样做。香对我的失望是可想而知的。

  我低下头。

  香开口了,“大雄,你愿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我一怔,解嘲地说道:“留在你身边做一只小猫?”

  香雪海像是有无限的忍耐力,她说道:“不,大雄,不是这样的,我请求你留下来,作为我的伴侣。”

  我长叹一声,“如果没有叮噹,这真是求之不得的事。”

  “叮噹现在并不属于你的了。”她讶异。

  “是吗?”我反问。

  “你要回去把她争取回来?”香雪海更加诧异。

  我点点头。

  “如何争取?”她问。眼睛睁得老大。

  “赵三有劳斯莱斯,我有两条腿,他有钱,我有气力,他有势力,我有脑筋。”

  “我呢?”她微笑地问。

  “你有世上的一切。”我说。

  她维持缄默。

  我走过去,挽起她的长发,用力地嗅那股海藻的香味,“而像我这样的男人,车载斗量。”

  “不,大雄,”她捧起我的脸,“你是一块宝石。”

  我们紧紧地拥抱。在那一刹那,我很后悔,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其实我与香雪海之间的了解多于世上任何人。

  那夜我们乘马车去兜风,腿上搁着厚毯子,蹄声嘚嘚,她问我在想什么。

  我想到多年前住在澳门,我一个人去看九点半场,散场后叫三轮车回家,车上也有类似的毛毯供客人用。

  那时我父母在澳门与香港都有生意,店里的长工与伙记把我背来背去,我的童年温馨且舒适。

  与香雪海在一起,我又回复了当年那种安全感,这个神秘大能的女人,她对我的宽宏大量与爱心,直逼我的内心。

  我将头放在她的肩膀上。

  她安慰我,“放心,大雄,我们总还是朋友。”

  她知道我担心会失去她,更令我惭愧。

  天底下原来确实有红颜知己这回事。

  香并无随我回香港。我独自回来。

  并没有向赵三兴问罪之师,大家都是成年男女,谁也管不了谁,一颗心要变起来,狂澜也挡不住。

  叮噹不肯见我,我就在她家门口等。

  与我一起等的有赵家的司机及车子,定是赵三拨给她用的。那司机只装作不认识我,我也不与这种下人计较,我并没忘记赵老爷麾下的铁人,若果他使铁人来对付我,我将断为一寸一寸。

  叮噹出来了。

  我心抽搐,她仍然一身白色,赵三待她不错,冬天都可以穿白衣。我厉声呼叫“叮噹!叮噹!”她借了聋耳陈的耳朵,头都不动一动,任由司机替她开了车门,我追上去,扑在车上,司机刚巧碰上车门,将我的衣裤一边夹在车门中,他不顾而去,回到司机座位上,发动引擎。

  我大力用拳头捶车门,“叮噹,叮噹,听我解释。”

  这是追女人秘诀之一,永远不要求她解释,即使化为厉鬼,也要她听你的解释。

  她板着一张面孔,坐在车内,眼尾也不看我。

  我叫得更凄凉。

  最讨厌是这个时候,车身已缓缓移动。

  我外套一边被夹在车门内,扯又扯不出,脱又脱不下,不得不跟车子奔跑。

  我关大雄竟会有这么一天。

  我越奔越快,手搭在车上,一边大声叫,声嘶力歇,幸亏车子终于没有加快,叮噹已令司机停车,我摸着脖子喘气,肺像是要炸开来。

  叮噹按下车窗,“你到底要什么?”

  我用力地将夹住的外套拉出来,像金鱼般突着双眼瞪着叮噹。

  她被我瞪得理亏,忽然掩住面孔,“是你先对我不起,跑去与女人同居。”

  我好不容易回过气来,“没有,我没有对不起你,我可以证明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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