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
顾不得了。
我们一直向前驶,渐渐往郊外的路上走,晚霞如火,我与香雪海两辆车子在疏爽的公路上飞驰,痛快万分,我们转入西贡码头,她把车子停了下来。
我立即看到海湾中停泊着那艘黑色的魔鬼快艇。
我不由得感慨起来。半年前,若果告诉我,我会成为这快艇主人的朋友,杀我头也不信。
此刻事实摆在眼前。
快艇的母船是一只近三十米长的豪华游艇,水手正渐渐将船驶近。
因夕阳的照耀,天空呈现一团团紫蓝色的云,衬起黑衣的香雪海,出现一幅奇异的风景。
我们上船。
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斟给我一杯威士忌加冰。
男仆端上适量的西式点心。
我坐在甲板的帆布椅上,陶醉于帝王享受中。
船驶离码头,只听得浪涛拍向船身的声音。
终于是我先开口:“你真有闲情。”
她转过头来,“不见得,为了追求你,才有这样的兴致。”
她终于直接地说出心事,我觉得唇焦舌燥。
我不应再问为什么是我,事情已经摆得那么明白。
难道我说她眼光差来贬低自己?
我轻轻地说:“叮噹与我,恐怕年底就要结婚了。”
“是吗?恭喜。”她不经意地说。
我干笑一声,“你仿佛视这为不相干的事。”
“当然是无关的,你管你结婚,我管我追你,有什么相关?”她淡淡地说。
哎唷,怎么会有如此任性不羁浪漫的女人?
“我一旦结了婚,你就见不到我了。”
她俏皮地说道:“但你现在还没有结婚,是不是?”
“没有结果的事,为什么费那么大的劲?”
“什么是花,什么是果?”她轻问,“想做便去做。”
“最后受伤害的是你自己。”
“人生在世不过短短数十寒暑,不必过分计较后果。”
“容我大胆地说一句,我们应该已经过了任性的年龄。”
“我尚保留这个特权。”
我笑问:“为什么?因为你特别有钱?”
香雪海不回答:“大雄,别研究太多,让我们享受今宵。”
真的。要好好地享受。游船设计精良,设备应有尽有,我们可以往在这艘船上驶往太平洋的岛国,三个月不回香港。
有钱固然好,不过要学香雪海这样,放得下继续增加财产的机会,才会有闲情逸致享受金钱的好处。
吃过丰富的晚饭,我们在甲板上跳舞。
我们跳的并不是贴面舞,香并没有诈醉把娇躯靠到我身上来,她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与我在一起,也许只是觉得无拘无束,可以大玩特玩,松弛精神。
我太知道自己的优点,朋友跟我在一起,通常很愉快,因为我随和、大方、不拘小节、瞎七搭八什么都可以聊上半天,又善观气色,永远不得罪人。香喜欢我,想必基于同样的原因。
我与她携手跳森巴,一身大汗。
月亮升上来,如银盘般大。今天不是阴历十四就是十五。
香抬起头问:“旁边的两颗星叫什么?”
“不知道。”我摇头。
她忽然说:“你知道凌叮噹要写一本赵氏秘史么?”
我苦笑,“知道。”
她讶异,“无法阻止么?”
“叮噹与我差些连未婚夫妻的关系都一笔勾销了。”
“你说话太重了吧?”香看我一眼。
“赵三更热衷这个主意,他在玩火。”我有一线希望,“怎么,你是否可以帮帮忙?”
“你应该叫赵老太爷出面。”
“不行。”我笑,“赵老爷会气死。”
“出面也有很多种。”
“请指点一条明路。”
“我这个人没有什么正义感,这事又与我无关。”香雪海说。
“好,假如我要写一本香氏秘史呢?”我问,“你会采取什么行动?”我问得技巧一点。
“我会把幼时的照片提供给你,还有我第一篇作文,大学文凭的影印本,以及男友给我的情书——”
“我说真的。”
“我也说真的,”香凝视我,“我这个人无亲无故,人家写我也不怕。”
“但赵家不同。”
“赵家与我无关。”
“这本书一出来,有三个人要完蛋:赵父、赵子及我妻。”
香雪海哧一声笑出来。
我软声央求,“真的帮帮忙。”
“是哪家出版社?”
“叫广益。”
“如果我有看不顺眼的书,又明知是广益出版社代理,我就出个高价,将版权向广益买过来,一把火烧掉。”
我听着一怔,“这么简单?”
“商业社会中,一切利字当头,当然就这么简单。”香轻描淡写地说。
“恐怕要一大笔现金才能达到目的。”
“不成问题,”她微笑,“有人愿意付出最大的代价,使它不得面世,而且这本书的作者又不能再去接洽别的出版社,你可以控告她。”
“好办法,我明天就去找赵老爷商量。”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对作者透露风声。”她看我一眼。
“谢谢你。”我说。
“不谢,我并没有安着好心。”她坦白地说。
深夜了。
船回航。
香雪海的举止一方面怪诞,一方面又合情合理,她并没有将船停泊在海面过夜。
我们各自驾车回家。
躺在床上,一整夜都似被海浪抛上抛下,有震荡感,假使没有叮噹,我会追随香雪海而去。几岁的年龄差距不算一回事,我愿意放一年长假,陪黑蝴蝶享受人生,管它春尽秋来,老之将至,悲欢离合,我们生活在天堂里。
但是叮噹,我心温柔地牵动,这个小事聪明伶俐,大事愚蠢鲁莽的小叮噹,她是我终身之爱。
啊,叮噹,如果你知道我的心意,你就不会对我乱发脾气。
我辗转反侧,这一阵子睡得真坏,白天眼睛半开半合,晚上才大大的清醒。
我预约赵老爷在下午见面。
有钱可使鬼推磨。
两个大律师把广益出版社的负责人约出来谈话,地点是最好的海鲜馆子,六个人足足叫了数千元的海味珍懂,不知年白兰地落肚,一切好说话。
老板答应在合同内加一条小字:本出版社有权将该书版权出让。
于是叮噹就被出卖了。
老板开个价钱,每本书订价十五港元,预算销五万本,(这是天文数字,他趁火打劫,我与赵老爷相对莞尔。在香港,中英文字典也销不掉五万本。)故此索价七十五万。
赵老爷的律师们着地还价:“二十万,除了本钱与作者应得的稿费,你应得二十万。”
广益的老板不悦:“赵老爷是有身家的人,一口价,三十万。”
我同赵老爷说:“原来文章有价,看来我非得巴结住凌叮噹不可,她的著作一叠叠,随便翻一翻,就能出三五十万本书,以她做台柱,我开间出版社,叫昌益。”
广益老板神色尴尬,“哼,好多人自己印了书,三千本还卖不掉,全部堆在床底下。”
我抢着说:“凌叮噹不同,她有号召力。”
老板奸笑:“这本书是例外罢了,有号召力的恐怕是赵老爷一生的秘闻,你让凌小姐写些吃吃饭拉屎的杂文,顶多销五十本。”
我这个人有一点好处,便是勇于承认事实,广益老板说的句句属实,我便向赵世伯使一个眼色。
律师便说:“请老板明天到我们处签张合同,届时奉上现金支票。”
老板搓着手,“我们只好怪凌小姐没仔细看清合同中的小字。”
我忍不住问:“你付凌小姐多少版税?”
“老规矩,一成。”
我说:“逢商必奸。”
老板怪叫起来,“关先生,做生意是要冒风险的,卖不掉我还得租货仓来堆书。”
我也费事跟他多说,偕赵老爷拂袖而去。
赵老爷说:“没想到搞文化事业也跟我们没有什么不同。”
我说:“行行出瘪三。”
赵老爷说:“也是行行出状元。”
在赵家的劳斯莱斯中,我们维持沉默。
然后他说:“你与叮噹快快结婚吧,以免夜长梦多,我来替你们筹备婚礼。”
“你不气她?”我诧异,“她令你担惊,又使你破钞。”
“要怪也怪自己儿子,叮噹年纪轻,受人利用而已。”
难得他这么明白事理。
我不出声。
明天我准备向叮噹再提一次婚事。
真的该结婚了,拖太久会出毛病。
那夜我拨电话给叮噹,不是没有感慨的,不见一日,如隔三秋。
我声音中的温柔倒不是假装的。
“叮噹。”
“什么事?”她故意装得很不耐烦。“叮噹一一”
“别吊煞鬼劝上吊的了,叮噹是我,有话请说,有屁请放。”
我忍气吞声,“你还不自在?”这真是求婚最坏的时刻。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有客人在,没空与你磨菇。”
“有别的女人追我,如果我们不快快结婚,我可能会过去那一边。”
“关大雄,我从来没有欣赏过你的幽默感,你至大的优点是老实,现在连这个都荡然无存,如果有人肯收留你,你去罢。”
我怔怔地问:“为什么?一点点小事我们就闹翻?叮噹,你是一个聪明女子,你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