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涨红脸。
侍者把午餐端上,她吃得很多,难怪有点微微发胖,一个女人胆敢无忧无虑地吃,真是英勇。
她冰雪聪明,看出我在想什么,于是解嘲地说:“……不知还能吃多久……”又自觉话说得太严重,住了嘴,有点凄惶。
我立刻觉得这是我的过失,她应当有权利吃,关我什么事呢?是我的目光令她不安。
我按住她的手,“对不起,你吃呀。”
她笑了,一双眼眯成线一般,媚惑得惊人。
赵世伯说得对,她不是一个美女,但她比美女更难抗拒,因许多美女心灵一片空白,她太有味道。
我为掩饰心中的向往,把餐巾一丢,搭讪地看手表。
“还有十分钟。”香雪海说。
我说:“赶时间上班真苦恼。”
她把最后一件龙虾肉送进嘴巴里。
“但这种苦恼不是免费的。”她叫杯黑咖啡。
我无端端地心猿意马起来,“你的名字……太美的名字。”我用手托着头。
也许是对着光太久,也许是吃得过饱,我有点精神恍惚,巴不得下午请假到香家的泳池边去睡中觉。
“叮噹这个名字才好听。”香雪海提醒我。
我定一定神,“是的,叮噹,多么卡通化一一做人有时候也像做卡通。”
香雪海抬高精致的下巴思索一下,“不,做人像做戏,不像卡通,卡通的人生太美满,卡通属神话科。”
“可是现在那种科幻卡通也充满悲欢离合爱情死亡。”
“是吗?”她诧异,随即叹息一声,“我是老一脱的人物,早落伍了,我还以为卡通是仙履奇缘,小鹿斑比。”
“呵不不,早不是了。”我说。
她牵牵嘴角,“然而像我这样的一个人,与社会脱节是没有损失的。”
我又看看腕表,“我要走了。”
她笑一笑,像是在说:难道我不是你的老板?
我于是说:“我的老板是赵三,赵三的老板才是你。”
“再见。”她说。
回到公司,我才开始面对现实,翻开日历,每天上午都要开会,不是我送上门,就是别人找上还下意识地挂念着一张张合同,一叠叠文件。
赵三本来是这一行出色的人材,现在他拿得起放得下,什么都不理,一切交予我替他经营,他出家享福去了。
我把目标放在收支相等一栏上头,做生意能够不亏本就已经上上大吉,想来赵三也不会指望我同伊发财。
女秘书坐在我房中足足三个小时,不停地速记信件及草拟合同。
太阳下山的时候赵三推门进来。
“大雄,你还在做?”他诧异,他示意女秘书出去,“你如此用功干什么?别忘记明天之后还有后天。”
我伏在桌子上。
“以前我也像你这样,因为没有精神寄托的缘故,咦,叮噹呢?把叮噹找来,咱们一起吃饭。雅芝这一阵子情绪低落,我正想找几个朋友陪陪她。”
我笑,“恐怕我们不会是太好的陪客呢。”相信叮当不愿意出来,况且她正生我气。
我顺手拨电话,叮噹没出去,她说:“我正等你呢。”
“赵三请我们吃饭。”
“不,你马上来。”
“什么事?”我讶异,“又要我听教训?”
“有话要同你说。”
我向赵三耸耸肩,摊摊手,表示无奈。
赵三说:“这一阵子盯得好紧啊。”
我掩住话筒,“我也不知为什么,以前她不是这样的。”
叮噹问:“在说我什么闲话?”
“我马上来,你在家等我。”
她满意了,“替我问候赵三。”
我挂上电话,赵三凝视我,我浑身不自在。
他问:“你与叮噹都不喜欢雅芝吧?”
我掩饰,“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喜欢她,嗯?况且只要你自己快乐,你还管旁人作甚?”
“我希望你们能够接受她。”赵三嚷。
我拍拍赵三的肩膀,“你也得给我们一点时间呀。”
他听了我虚伪的语言,得到安慰。
我内疚地取过外套,搭讪地说:“我走了。”
赵三与我一起离开写字楼,我没想到孙雅芝开着车子在楼下等他。
孙雅芝穿着孝服,看上去特别清爽,精致的五官楚楚动人,我心软,走向前去打招呼。
她见是我,充满希望地说:“大雄,是不是一起?”
“我先回家淋个浴。”我笑,“赵三使我如使奴隶,累死我。”
孙雅芝在愁眉百结当儿笑出来。
赵三答:“你听他的,他是我的拍档,又不是我的伙计。”
孙雅芝说:“大雄,我们在羽厅,换了衣服来好不好?你们反正也要吃东西。”
我默默地点头。
我赶到叮噹处,按铃,没人应,取出锁匙开门进公寓,发觉人去楼空。
这叮噹,毕竟不失艺术家本色,留张字条说:“出版商找我有要事,请自冰箱取三文治充饥,我很快回来。”
真是的,十万火急地把我逼了回来,她自己倒出去应酬,官兵的火说放就放,百姓点灯可就得申请批准。
我倒在沙发上喝啤酒。
电话铃响,我去接听。
那边问道:“凌叮噹小姐在不在?”
“她不在。”我没好气地说,“请问哪一位?”
那边一怔,“你是谁?”
“凌小姐的男佣人。”我说。
“大雄,是你吗?越来越风趣了。”是赵三,“等你呢,快点来。”
我饥肠辘辘,又寂寞又不甘心,于是受不起引诱说:“好,替我叫一客龙虾牛柳,三成熟,我立刻到。”
我嘟哝着“叮噹你怪不得我”,赶到羽厅。
侍者刚端上牛柳,我吸一口气,香进肺里,抬起头,看到香雪海灼灼之目光。
她笑容可掬,“我是无处不在的上主。”
香雪海依规矩捧着水晶杯在喝酒。
我并不觉意外,这一阵子她与赵三走得很近,我只是惋惜地说:“别喝太多,伤身子。”
她一怔,抬起头一饮而尽,“嘿,伤身子。”
我一本正经地说:“喝到某一个程度,不喝就不行了,酒是有瘾的,不信你问古龙。”
孙雅芝刚自化妆间出来,“古龙吗?去年我差点拍他原著的电视剧。”
我注视香雪海,不过她是不会喝醉的,她控制得很好。
孙雅芝的面孔打扮得七彩,头发上金光闪闪,耳畔却别着一朵白花,我觉得她非驴非马,集全球的坏趣味于一身,懒得评论,难得的是赵三视若无睹,悠然自得,我真佩服他。
孙雅芝没有提及与母亲往美国医病的过程,赵三一整晚握住她的手。
赵三与他的情人喁喁细语,朋友根本无插嘴机会,我向香雪海呶呶嘴。
“我们海旁去走走。”我说。
叮噹立时三刻不会回家,我知道她的习惯。
第五章
我与香雪海站在堤边看香港夜景。
我说:“很久没享受新鲜空气,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城市人,人越挤越有安全感一一你呢?”
她不响。
我问:“有心事?”
她仍然不出声。
隔很久,她说:“我喝醉了。”
真正饮醉的人可不这么说,“我送你回去。”
“不用,司机在等我。”她说。
我点点头。
她转头问我,“这么多机会,你从来不约会我。”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令我愕住。
“你不认为一日之内碰见我三次是偶然的事吧?”
我吞一口唾沫。
司机替香雪海拉开车门,她坐进去,司机推上车门,她黑纱裙子有一角夹在白色的车门外,颜色对比,非常碍眼,不知怎地,司机竟没有发觉。
那一角黑纱就像只蝴蝶,在风中颤抖,车子开走了,黑蝴蝶尚在我心中。
我径自回叮噹的公寓。
她还没有回来。
我躺在她露台的绳床上,看满天星斗。
我小心翼翼,不敢思想,数一只小羊两只小羊,睡着了。
梦见香雪海剪掉一头长发,然而短发并不适合她,她坐在我对面,不说什么,我反反复复思考她那一句话:是偶然的吗?是偶然的吗?
“一一大雄,大雄。”有人推我唤我。
我呻吟一声,睁开眼来,是叮噹。
“你回来了?”
“对不起,大雄,实在是有要紧事出去谈,你久等了?”叮噹声音中充满歉意,“吃过东西没有?”
“吃了吃了。”我托住头。
“你看上去好憔悴,公司里忙得很?”叮噹乱安抚我,表示对一切关心,她以为我一直在公寓等她。
“给我一瓶啤酒。”我自绳床上滚下来。
当然不是偶然的,傻瓜才会问她干吗要到我出没的地方去等我。
“我是应广益出版社的邀请出去谈条件的。”
我抬起头看见叮噹满脸的兴奋,不置可否。
“这件事我要同你商量。”
“说吧。”我说。
“广益的人知道我认识赵三,赵三最近为孙雅芝闹得满城风雨,他们叫我写这个故事,还有,原著可以改成电视剧,你说怎么样?”
我抬起眼眉毛,“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有当场一口拒绝?”
叮噹知道不对劲,便补一句:“当然,书中人名一律虚构一一”
“虚构?”我厉声喝问,“可是你自己知道这是影射他人私生活的题材,是不是,你有多少个朋友可供你出卖?卖得什么好价钱?够不够你到瑞士去度晚年?不错每个人都有个价钱,你也卖得太便宜了!还跟我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