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空。”
“你呢?”
不知怎地,我说:“我也没有空。”
“那好,我们再联络吧。”香雪海很爽快地挂上电话。
叮噹对我颇有遥远控制。
我不会故意做令她不开心的事。
我上赵世伯那里去打小报告。
到达赵府,碰巧他有客,我便在小客厅里坐下。翻阅画报。
有厚厚一叠报导赵三公于与孙雅芝的秘闻杂志,我本来一向不看这些东西,一读之下,不禁为之倾倒,哗,绘形绘色,活灵活现,简直像是躲在赵老三床底下作现场观察后才写的,文人无行,一至于斯。
结尾还要想当然一番:“……想那赵家乃是暴发户,赵三公子是玻璃夹万,孙雅芝恐怕偷鸡不着蚀把米,故此向外宣言谓偕其母往美治病,实则是去唐人街登台。”云云。
我叹为观止,恐怕都是赵老买回来作参考用的吧,很容易看得出他老人家血脉贲张,兴奋过度。
这真是。
不到一会儿,赵世伯送客出来,那位男客长相很怪,可以称他为中年年轻人,因为看上去明明有四十余岁了,表情却一脸狡黠,像个做了什么顽皮事的少年般,动作敏捷,衣着时髦,嘻嘻哈哈的与赵老道别,声音中却没有什么欢容。
待他走了,我倚熟卖熟,问道:“那是谁?”
赵老没好气地答:“卫斯理。”
“鼎鼎大名,叮噹最崇拜的卫斯理。”我耸容。
“真该死,这家伙每次来,都令我三夜不得好睡,坐下便说些外太空荒诞不经的事儿给我听,什么在某卫星上钻石如拳头大,又有天外来客交给他地球人命运统计之类、嘿!”
“是不是真的?”我睁大眼。
“他说是真的,多么活灵活现。”
“有没有证据?”
“令人心痒难搔就是在这里,那些秘芨不是给烧了,就是遗失,成堆宝石几乎每颗都物归原主,换句话说,”赵老先生气呼呼,“他每次都入宝山而空手回,哼,我却越听越入迷。”
“哎唷,叮噹才迷地呢。”我说。
赵老先生说:“而且每次来都喝我最好的白兰地,你说,你说。”
赵老有他的天真处。
他的目光落在我面前的一堆杂志上。他说:“你在看这些?”
我苦笑,“我希望不是叮噹写的。”
“呵,叮噹不会写这些。”赵老先生很明事理,“你请放心。”
老实说,我并没有拜读过叮噹的名著,有时候也看见她伏在书桌上大书特书,通常是笑问:“骂人呀?”她会答:“不骂人的文字不好看。”现在才知道一枝笔的厉害,我怕怕。
——她这些年来,到底写些什么?
忽然之间,我按捺不住地好奇。
赵老先生叹口气,“也幸亏有小卫这样知情识趣的朋友来陪我天南地北一番,否则更闷死人。”他打个呵欠,“大雄,我那宝贝儿子回来没有?”
“今天回来。”
“唉,这年头的父亲不好做啊,儿子的行踪都不知道。”他说得很寂寞。
我赔笑,“也不会常常是这样,这些事会过去的。”
“我颇心灰。当年对这孩子寄望太大。”
我不语。
这时佣人取点心进来,是酒酿圆子炖水波蛋,我吃了一碗。
赵老又问:“他在哪处落脚?”
“女朋友家。”我不敢在他面前提孙雅芝三字。
“香雪海成为他的孟尝君?”
“看样子是。”
“据说这女人借钱给我儿子,连借据都不收,嘿,放太子帐放得如斯大方,她不信我真的把全部财产捐公益金?”赵老说。
我婉转地说:“香女士倒不是这样的人。”
赵老气呼呼地问:“凡人做事都有个目的,有个企图,她是为了什么?”
我站起来踱步,“我不知道,你说得对,但她偏偏漫无目的,她给我的感觉是根本不为明天打算,又怎么计算他人?”
“我不相信。”
我摊摊手,我也不相信有这样的人,但香雪海给我的印象偏偏如此。
她出乎意料的好客,从她维护赵三就可以知道,人人在她面前平等,包括我们所看扁的掘金女郎孙雅芝。
我对赵世伯说:“我叫他来见你。”
“不用了,”他晃晃手,一刹那变得衰老起来,“你替我照顾他,大雄。”
我便告辞,心中略有不安。
随即觉得过虑,赵世伯有的是女朋友,不愁寂寞。
第二天见叮噹,我同她说赵三回来了。
“我知道,”叮噹说,“他们说昨天在第一会所看见他,他与孙雅芝在喝酒,没有人上去跟他打招呼,都说他太熟了。”
“他没去抢劫银行,”我不悦,“这班人太势利。”
“谁都知道他爹不要他了,他现在跟着个小明星混。”
“他东山复起的时候,这些人怎么办?”
“再从头称兄道弟呀。”叮噹笑答。
“都是变色龙。”
叮噹面前一大叠花花绿绿的纸皮书。
我顺手拈起一本,上面印着她的名字。
我说:“我知道你写得不错,但到底写些什么?”
“你坐下来慢慢看完这一叠不就知道了?”叮噹说。
“你不怕我知道你心内太多事么?”
“怕。”她承认。
我放下书:“你的心事,还是交付给你的读者吧,他们比较可靠,可以对他们诉说你的梦想,读者们是遥远亲切忠诚的,小叮噹,你真是幸运。”我笑,“你甚至可以对他们说,你向往的男人是一个没有学识、粗犷英俊、充满活力的货车司机……”
“是的,”叮噹莞尔,“若果流落在荒岛上,货车司机便足够足够,但我们生活在复杂的人际社会中,孙雅芝不合规格。”
“何必对她太偏见。”
“我妒忌,”叮噹很坦白,“她是走小路成功的罕见例子,我们在大道中却颠沛流离那么久。”
“你把她说得太成功,照顾赵三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说,“况且那些钱已经用来医病,周恩造医生出次差是什么价钱。”
叮噹斜眼看着我,“你入了他们一党,自然处处帮他们。”
“什么党?”
“香雪海做后台的赵三党。”
“你又来了。”我笑。
“我就是不喜欢香雪海。”
“你喜欢过谁?”我反问,“每个女人都是你的敌人,低一点的你瞧不起,高的你又妒忌。”
她脸色转为锅底一般,“关大雄,你嘴巴不干不净说些什么?”
我吓得把话往肚子里吞。
“我觉得香雪海这女人像黑夜钻出来找替身的女鬼,分分秒秒盯着你,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我忍不住,“你太担心了,叮噹,紧张的女人不是美丽的女人,我自问对你忠心耿耿,你何苦毁自己的仪容。”
“关大雄,你离开我的公寓,我三天内不想见你。”叮噹说。
“你静一静也好。”我赌气。
我站起来走。
为香雪海吵架,嘿。
笑死人,硬说人家看上我。
哈,叫人家知道恐怕吓一大跳。
我有什么好处?能叫人家看上我?
我驾车往第一会所吃中饭。
对侍者说:“这是我第三万零七个公司三文治与啤酒。”吃得我都想哭。
有一个声音温和地说:“试试龙虾沙律,不错的。”
我抬头。
香雪海。
黑色的乔其纱旗袍,白皙的皮肤。我立刻站起来。
“教养很好哇,”她坐下,“现在的男人再摩登,也很少为女人起立。”
“他们的爹妈没教他们。”我凑趣说。
她背光坐着,脸上有一种倦容,面色不好,但并没有浓妆,她永远懒洋洋,不过那对眼睛,呵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我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些人会爱上比他们大许多的女人。
叮噹并不是小女孩,不过她的表情仍然是单纯的,哭跟笑、妒忌、发脾气,来来去去都浅易,可爱的叮噹,无论读者如何称颂她,享有多大的名誉,她还是个孩子。
香雪海的表情是有层次的,引人入胜,想剥茧抽丝,看看她内心世界到底如何?
她取出香烟,我为她点火,她高贵而落寞地吸一口,缓缓吐出。
我虽然对香雪海有莫大的倾慕,但叮噹还是不必多疑,除非有很大的理由,我不轻易背叛我所爱的人,订了合同必须履行,君子自律。
“听说你女朋友是个作家。”香雪海说。
“是的,而且相当有名气。”我说。
“那多好。”香雪海微笑。
“是呀,时代女性不甘心光坐在家中,总得想些事出来做,不能做得太辛苦,又不能太平凡,试想想,还有什么职业比作家更高贵更突出更清闲?”
香雪海讶异,“你当着她面也这么说?”
“嗯。”我说,“我们无论什么都摊开来讲,所以她时常被得罪。”
“嗳,水清无鱼,人清无徒。”她含深意。
我不语。
“写作讲天才吧?”
“是要有点小聪明,”我说,“观察力强,生活圈广,肯思索,肯多练,不滥写,这些都是要诀。”
香雪海笑,“看来你可以开班授徒呢,”她懒洋洋地说,“你女朋友真能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