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气,“什么都不屑,同你讲,盛国香,生活中越是无聊的事越见情趣,不一定要替你带来荣誉奖状。”
国香不服气,“我是两女之母,当然知道你说什么,你太低估我。”
这倒是真的,生孩子是最徒劳无益但乐趣无穷之事。
“好了好了,算你天良未泯,”我趁势探过身子,“要不要学跳舞?”
她凝视我,微笑,“真不知为何喜欢你,我完全不了解你这种人。”
我安慰她,“别担心,我的感觉与你百分之百相似。”
两人大惑不解地对坐。
奇怪,青春期以为异性相吸必须志同道合,不知要讲究多少条件,成年后有了经验,却原来事情要发生便发生,一点因由也无。
“我们下去到底会怎么样?”
“问亦舒。”
“她大概也不会晓得,她也不过是写一天算一天。”
“来,”我说,“散步你总会吧,这是真不需要天才的。”
她同意。
我们走向山上。
“许多人说施同我是模范夫妇。”
“我同意。”
“我们互相尊重,各有各的事业,多年相安无事。”
“我知道。”
“孩子们又可爱。”
“是,她们诚然是安琪儿。”
“所以,无端出去跳舞实在说不过去。”她转过身子。
我双手放在口袋里,默默看着她背影。
已经知道要身不由己了,她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施君与我是同学,我们来往四年才结的婚。”
是以她认为感情需要长时间培养,不可能刹那间发生。
感情上她走传统道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
我十分内疚,扮演这个角色并不讨好,得不偿失。
“可是,每次看到你,”国香坦率纯真地说,“总有份前所未有的欢愉,难以理解,但实情如此。”
我轻轻说:“不要再分析了,求求你。”
远处一大片雨云急速地飘过来。
她说:“回去吧。”
但是云走得比我们快,一下子乌云盖顶,大雨似豆般撒落。
不消一刻两人便成为落汤鸡。
她果然属大自然,并不介意这场意外。
我拉起她的手,狂奔下山。
天上一道闪电追来,我与她知道要避一避,连忙挤到人家屋檐下,说时迟那时快,雷声隆隆,一下跟着一下。
我笑说:“看,老大爷来惩罚我们了。”
她转过头来,双目如湖水般碧清。
我实在不想再控制,紧紧拥住她,她没有挣扎,大家都是成年人,很明白自身的处境。
我有一股说不出的凄凉,这样的爱必然是沧桑的,再滑稽言笑也知道要吃足苦头。
这时一对老夫妻也急急过来避雨,看见我俩,那老太太顿时瞪大眼睛,啧啧连声,颇具挑衅性。
老先生则连连摇头,喃喃地像是在说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我与国香哪有心情去应付这样的人与事,沉默地看向灰色的天空,默不作声。
这是我俩感情生活的转折点。
自此之后,豪爽的她相信潇洒不再,而我,当然也不能再嬉皮笑脸地游戏人间。
我变得很沉默很沉默,连自己都不相信有这样的转变。屋子里只余装修的声音,以及老哥的独白。
我在谴责自己。
如此卑鄙小人诚少见,为着满足一己之私欲,不惜破坏幸福家庭。
海伦回来了。
与林自亮一见面就吵起来。
林自亮接着对牢我诉苦,苦得死脱,苦如黄连。
我懒洋洋说:“既然如此,甩掉她。”
他立即噤声。
我暗暗好笑。
既然不能没有她,再苦也是种享受,吵什么。
傍晚电话响,找我。
对方一阵轻笑。
“国香?”
“不,我是苏苏。”又笑。
我不认识这样的女郎,未语先笑,甜得似罐头桃子里的糖浆。
“对不起,我们见过吗?”
“当然见过。”她不悦了,我像是可以看见她嘟起嘴的样子,而且那种肿而性感的嘴唇上,一定搽银粉红的唇膏。
“在什么地方?”
她反而笑,像是听了一个笑话,自信得不信有人会忘记她。
“我是苏倩丽。”
我抓到记忆,“可是……”怎么会找到我的电话?
“今夜有时间?”她单刀直入。
叫我如何回答。我怔住。
初中刚对异性发生兴趣,约会她们是最痛苦经验:小姐们都爱摆架子,爱理不理,今天没空,明天也没空,下星期下个月全部都有约会,甚至年底圣诞假期也已订满。当时抱怨,做女孩子最好,光坐在家等人来约便可,巴不得去转性。
但现在苏倩丽小姐主动打电话来约,我却不知如何作出反应。
“喂,喂。”
“是。”
“今夜如何?”
林自明,不是老叹寂寞,不是独欠东风,看,机会来了,还不把握?
“今夜七点我来接你。”
奇怪,每个女子都愿意来接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去跳热舞。”
多讽刺。
林自明,你终于获得跳舞的机会,答应吧说好吧。
“今晚见。”苏苏又笑。
“你怎么知道我答应。”
“没说不就等于说答应。”
我啼笑皆非,一百年前,大姑娘含羞答答低下头不表示什么,也就是等于默认婚事。一百年后,女性抬头,昂藏七尺男子汉大丈夫竟也遭同样待遇。
“稍后见。”苏苏已经放下电话。
有什么不对呢,看到合眼缘的异性,打听伊之地址电话,爽爽快快提出约会,完全是正路。
但为何我觉得突兀,一定是个性追不上潮流。
心底暗暗希望可以找到另一条感情路,谁愿意做杀千刀的第三者。
又有电话。
“苏苏?”
“哈哈哈哈,谁的名字那么风骚?”
且莫管这位是谁,已经先想起盛国香的好处来,她从来不会这么残忍地取笑我。
“我是林自明,你是谁。”
“不要恼怒,我是海伦。”
“海伦,大哥在店里。”
“我知道,我要找的是你。”
“怎么,叫我做鲁仲连?”
她根本不知这些典故,自然也不认识鲁老大。
“我想你帮个忙,说服林自亮,让我下星期再出去开会。”
“他并缚不住你。”
“我知道,但我在乎他。”
“你要请我吃饭。”
“你过来。”
“你在哪儿?”
“家。我有点不舒服。”
我想说,我以为你这种人死也要死在公司里。但不敢对未来大嫂出言不逊。
“好,我们谈谈。”
海伦的公寓奇乱无比,唉,已习惯职业妇女这副德性,她们往往下了班,二十分钟后又得赴宴,当然是打点面孔好过打点家务。
厨房整个碗盆堆着杯碟,我看不过眼,伸手便洗。
海伦说佣人因偷钱而遭辞退,最近没人做粗活。
我笑:“嫁人吧,婚后叫他做。”
海伦取出纸杯,开了啤酒,倒一杯给我。
我说:“没人会比林自亮更迁就你,你自己想想。”
她叹口气。
“他柔,你刚,确是般配,哪里找去。”
“他老干涉我工作。”
“让一步也不行?”
洗完碗,继而拭尘。
她追上来,“好辛苦才爬到今日,放弃可惜,而你也应知道,军令如山,你可以不做,但不可以不升级。”
“你迟早还升天呢。”
“喂,小子,你帮谁?”
“当然是林自亮。”
她一呆,“倒也坦白。”
我一边把她四处乱摔的衣服全拣出来,分门别类,该洗的放洗衣机里。
“你们铁定九月结婚?”
“公司要派我到纽约去读一个课程,为期半年,只要他肯再等我六个月……”
“啧啧啧……你叫他怎么等,他愿意,他腹中块肉可瞒不住人。”
“去你的。”
“说真的,海伦,不要再拖了,你们好像忘记你们也会老。吸尘机在哪里?”
“六个月。”
“我不认为他会肯,咱们贤昆仲是很吃香的王老五,千载难逢的人才。”
“你呢?”她点起一枝烟,“你的她还不是叫你等。”
林自亮显然跟她说过我的事,他专门出我的丑。
我说:“她不是自由身。”
“她要自由就自由。”海伦说。
“说易做难。”我说。
“还不是爱得不够。”
我不怒反笑,“你呢,你爱林自亮够不够?”
“林自明,我若不自爱,烂塌塌,什么都不做,光是站在他楼下等,你想他会不会喜欢?也许他选择我,就是因为我神气、能干、性格鲜明。”
海伦说得对。
我与林自亮就是这点贱,不喜小女人,爱上大女人。
总算可以坐下喝杯啤酒。
“我的天,”海伦说,“这间公寓焕然一新,谢谢你。”
“林自亮同我一般勤快,而且他有赚钱的事业。”
海伦软弱下来,“我没有说不嫁他……”
“鱼与熊掌,势难兼顾,你不如把精力用来发展他的礼品店。”
“我不喜欢夫妻俩做同一事业,最好谁也不要沾谁的光,女人自己站得住脚,毋须夫唱妇随,拉拉扯扯,互相辉映。”
我瞪着她,“你真是烦。”
“林自亮也这么说。”
“你不是打算同他分手吧?”
“我相信我俩之间有夫妻缘份,半年,给我一点时间。”
“房子都装修好,你只须拿一枝牙刷便可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