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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美丽热情的女郎也许会笑我,但我弱小的心灵已经受不了强烈的一收一放,一紧一松。

  回到家中,发觉新的窗帘已装妥,大哥还开着巨型分体式冷气机。

  一帘幽情,满室生凉。

  他得意地问:“怎么样,海伦一定喜欢。”

  完全变了,老房子原来的味道荡然无存。

  本来厅堂充满天然风,走马长露台上垂着竹帘,仿佛随时可以看见童年时的林自亮与林自明打架后受祖母责备,噙着泪水一身脏熟睡在藤榻中梦见被老虎追。

  那时还不是家家有电冰箱及洗衣机,白脱油在这样的天气要浸在一盆冷水里,防它溶解变坏,而林自亮林自明要帮老佣人阿一绞被单,一人抓一头,一二三往相反的方向出力扭,榨干水分才晾在衣裳竹上。

  这一切童年往事,一一随科学进步,社会繁荣而消逝。

  再经过林自亮革新,谁还认得这个家呢?

  我推开房门,一看,不由得惨叫起来。

  双层床,那张古董床,床板上刻着床前明月光以及小女朋友名字、大考日期、坦克车图样的床失了踪,原来的位置放着簇新的单人床。

  “床呢?”

  “我花了钱叫人抬去丢掉,二十多年了,还搁着干什么?”

  海伦,我决不放过你。

  不不,不要怪错人,是林自亮,林自亮卖弟求荣。

  抑或是我自己,永远不肯长大,怀念要风得风的童年。

  足足控制了自己四十八小时,我终于拨通电话,施峰来接听。

  “没有出去玩?”

  “刚看完科幻电影回来。”

  看样子爱情是真正过时了,她们那一代绝对可以成功地无痛无痒靠科学过一生。

  “妈妈在家吗?”

  “在书房招呼客人。”

  我竟打听起她的私隐来,“是同事吗?”

  “不,亲戚,阿姨一家自澳大利亚来度假。”

  “住你们家?”

  “正是,要不要我叫她来听电话?”

  “不用了,让她忙吧。”

  “施峻叫你再讲故事给她听,要孙猴子那一类,要与妖魔鬼怪打的。”

  我很困惑,“女孩子应该听红舞鞋,人鱼公主,仙履奇缘,白雪与七矮人……”

  施峰哈哈笑起来,“我听过那些故事,女主角什么都不做,在困难的时候只会得默默忍耐,流着眼泪等候男人来救她们,妈妈说太荒谬了,主题不健康,不适合我们。”

  我不相信耳朵。

  我是怎么爱上这个不可救药的女人的?

  我叹口气,“下次再与你谈。”

  “等一等,妈妈来了。”

  我的心扑扑扑大力地跳,连忙腾出一只手出来按住。

  盛国香声音传来,“有事找我?”非常镇静,没有异样。

  到底大几岁,老练得多。

  我却不晓得如何回答,没有,我没有事,只可惜我在本市没有朋友,吃不住寂寞,便拨了个熟悉的号码,希望与她聊几句。

  “我倒有好消息。”她说。

  “是什么?”

  “最近我父母又开始联络通信。”

  “那多好。”

  “我也这么想。”

  隔一会儿,实在没有话题,我只得说:“有进一步的发展,请告诉我。”

  “哎,明天下午你可有空?”

  我还以为她永远不会问。

  “什么也不做,你可有建议?”

  “一起去探访家母如何?”

  还是不愿单独见我,还是逃避,还是希望躲。

  “好。”

  “我来接你。”

  “三点。”

  “明天见。”

  第四章

  一向刚健的她是不会这么快投降的。

  早上,走遍花摊花店找紫罗兰,遍寻不获,大城市讲究富丽堂皇,连花都流行颜色艳丽的,大朵的,嚣张的,张牙舞爪地插在篮子里,或装在透明塑胶盒内,使施与受双方都觉得有无限面子。

  哪里去找小小羞怯紫罗兰。

  大哥在日历上画了一个红圈,那是海伦回来的日子。

  他预备搞一个小小宴会欢迎未婚妻。

  因而也在那里发牢骚说买不到好的花朵,他所喜欢的鸢尾兰要早半个月订购。

  两兄弟都为讨好女性而弄得方寸大乱,老妈把我们生得英明神武又有什么用。

  国香车子来到门口,按两下号。

  我连忙取过外套开门出去。

  大哥以讶异的眼光看牢我,他说:“记得吗,早十年我们约会女孩子,也是把车子驶至门前响号。”

  我来不及与他讨论这里面的哲学,已经奔出去。

  上了车,转过头一看,“师母!”搭错车。

  “国香稍迟才来。”

  我即时七情上面,失望、不满、烦恼全部表露无遗。

  师母看我一眼,不出声,把车子箭般驶出去。

  我用手托着头,面孔迎着风,一语不发。

  不是推搪就是失约,要不就是迟到,或是干脆找替身,根本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照老脾气,谁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我,早已发作,但今日只是闷。

  师母把车开得风驰电掣。

  “有什么烦恼,可以同我说。”

  我苦笑。

  “年轻人,你的精神不大好呢。”

  我改变话题,“我师父近况如何?”

  “他搬了家。”

  “啊,被那洋妇斗败了。”我跌足。

  “在人家土地上与人家斗,你说是不是自讨苦吃。”稍停一会儿,“我叫他回来。”

  “绝对正确。”

  “最近与他在电话上谈过几次,发觉过去的歧见都只是微不足道的鸡毛蒜皮。”

  “他什么时候回归?”

  在此枯燥干渴炎热的夏日,这可算是唯一一宗喜讯。

  “还在考虑哪,一生都婆婆妈妈。”

  我微笑。

  回来就享福了,师母会在生活中把他照顾周全,男人生来苦命,若没有贤良投缘的女人爱护,日子不知怎么熬过。

  问师母要了啤酒,嫌淡。换了可乐,嫌甜。开了空气调气,嫌闷。开窗,嫌热。肚子饿,不肯吃现成的糕点,特地做面,又嫌腻。坐着,觉得累,踱走,又像十分烦躁。翻报纸,窸窸窣窣。杂志,都已看过。

  说话,嫌空洞。闭口,无礼。叹息,怕惹注意。一走了之,太露痕迹。

  怎么办好?

  师母左边眉越扬越高,成为一座小小的山。

  “小子,”她说,“你是怎么了?”

  门铃一响,我整个人弹起来。

  国香到了。

  带着小施峻。

  “与孩子去拔牙。”就是这么简单。

  我忘了,忘记她是母亲,她是妻子,她是教授。

  忘记一切,自己心里只有她,希望她也一样。

  施峻用胖胖的手掩着半边脸。

  “可痛?”

  她摇摇头,“一边面颊好似不见了。”

  “待麻药消失就会好的。”

  祖孙三代都在此,叫我们怎么说话,国香是故意的,这样见面,没有机会闯祸。

  聪明的师母看看我,又看看女儿,大约是明白了吧?

  国香一到,我一切异议意见都没有了,她带来鸡肉饼,做了柠檬茶,我吃得津津有味,五脏六腑服帖异常。

  师母有意无意地问:“小子,你清凉了?”

  我索性躺在沙发上。

  施峻问:“讲故事?”

  “坐到我腿上来。”

  施峻咭咭笑。

  国香与她母亲一起走到厨房去。

  我开始:“唐敖与林之洋离开女儿国,驾船又驶到一个地方,叫做君子国。”

  “哦,君子又做些什么?”

  “他们互相礼让,譬如说,一个梨,明明大家都想吃,可是必须客气。‘你来你来’,‘不,你用你用’……”

  小施峻问:“结果谁吃?”

  “谁也没吃,梨白白搁那儿烂掉。”

  “不会吧,没有人抢吗?”

  沉默一阵子,我说:“我去抢。”

  小施峻说:“我也会。”

  我们是同志,要不是她早熟,就是我没长大,还有一个可能:我俩是小人。

  说完故事,我经过厨房去洗手,不知恁地,脚步慢下来。

  听见师母低声说:“……谁都看得出那孩子爱上了你。”

  我黯然低下头。

  国香没有回答。

  “你打算怎么办?”

  仍然没有听到国香的声音。

  “他们年经人疯起来很难应付的。”

  国香终于说:“我知道。”

  “你会小心?”

  我竖起耳朵。

  “母亲,我也曾分析过这件事,它令我十分困惑。”

  师母问:“有没有享受的感觉?”

  国香说:“我不知道。”

  真可怜,完全不懂得表达心意。

  小施峻走过来大声说:“请给我一客冰淇淋。”

  她们吃得非常原始,香草冰淇淋加罐头杂果,已经津津有味,像是了不起的享受。

  科学家有时令人佩服,完全不拘小节,化繁为简。

  我同林自亮就疙瘩得多,冰淇淋自己摇,买了新鲜覆盆子回来榨汁淋上同吃……时间都用在这种事上,绝不亏待自身。

  像国香,白活一场,当初不知是怎么结的婚,她于家庭有贡献,学术上有成就,但她自己得到什么?

  话柄打断了,师母探出头来招呼施峻。

  我与国香坐下。

  我问她:“可会跳舞?”

  不出所料,她摇摇头。

  我惋惜地说:“你生活中没有娱乐,只有工作工作工作。”

  “喜欢做有得做,便是娱乐。”

  “那么你只得一种娱乐。”

  她用手撑着头,露出罕见的慵懒,“跳舞这种事何用讨论,学起来也容易,毋需天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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